大算盘子叫田生财,是村里代销点的代销员。

    村里的代购代销店,简称“双代店”,其实就是设在村里的小小供销社。

    代销点跟县社、公社供销社是一样的性质,也属于条块管理。

    业务上,归公社供销社管理,主要代销日常生产、生活商品,代购农副产品和废旧物资。

    但在人事和财务方面,又归村里管理。

    也就是说,村里出钱出房子设立这么一个代销点,用人也是从村里选,村里给代销员发工资。

    村里的代销点白天基本是不开的,尤其农忙的时候,代销员要下地干活。

    只有吃过晚饭才开门营业,村民买东西就是晚饭后到睡觉前这段时间。

    田生财的父祖辈都是小生意人,有一定的经济头脑。

    村里成立代销点的时候,他挤破脑袋往里钻,几乎是倾尽家财给肥田送礼,无论如何也要当上这个代销员。

    不得不承认,他账目很好,有生意头脑,确实很适合这个岗位。

    供销社以前向农户集资,分红的时候,几乎就是用供销社取代了银行的职能。

    只不过这部分集资款由于供销社使用不当,并且分红的利率过高,造成坏账。

    而且银行对供销社跟他们抢饭碗这一行为不满。

    后来供销社这项业务就取消了。

    但是大算盘子从中得到启发,发现了钱能生崽的秘诀。

    从村民手里低息吸储,然后再高息放出去,他吃利息差。

    于是利用他的工作便利,偷偷搞了个地下高利贷。

    后来农村信用联社在村里发展代办员,大算盘子也是当之无愧的人选,成了信用社的代办员。

    但他基本上没给信用社揽到多少储蓄。

    倒是替信用社往外放贷相当积极。

    原因就是他把揽到的储蓄都当高利贷放出去了。

    甚至有时候手里没钱放贷的时候,还会找几个亲近的人家造假,从信用社骗取贷款,然后他再高息放出去。

    梁家河是大村,代销点规模较大,加上大算盘子还有代办员这项业务,好多外村人都来梁家河代销点买东西,办事。

    大算盘子是村里最富裕的人家之一。

    可能仅次于村长家吧。

    村长家为什么这么有钱?

    都传说人家哥哥在外边当大官,是他哥哥给的。

    但是真正的原因,无非就是损公肥私,侵吞集体财物而已。

    肥田的几个哥哥虽然是好干部,也告诫弟弟当个村里的好干部。

    但是“朝里有人好做官”,肥田背后有强大的靠山,就没有人敢挑战他这个村干部的权威。

    一开始的时候他还算公平公正,也兢兢业业为集体服务。

    只不过后来家里开销大,还有好多可以侵吞的机会,他受不住诱惑,渐渐也就开始为自己谋福利了。

    大包干以后,一下子把村长为自己谋福利的空间给挤压了,这让肥田很苦恼。

    肥田的几个大的儿女都有出息,在城里干,但看样子很难有时间照顾父母。

    原本想着把小儿子留在家里,到时候可以让小儿子养老。

    但是现在来看,小儿子很可能靠不上。

    整天跟一群不三不四的青年拉帮结伙,无所事事,虽然并没有像他赌咒发誓说的那样断绝父子关系,但是想靠他养老也很难。

    他觉得自己渐渐老了,总得攒下点棺材本。

    村里没什么副业,唯一的副业就是这个砖窑。

    原本他还想砖窑能为他挤出一点油水,没想到给村里赔进去六万多块钱。

    现在终于发现砖窑能挣钱了,肥田村长无论如何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他一方面指使宋其廷等人去砖窑,限制砖窑无限取土。

    为了给大仓找麻烦,村里给砖窑指定离砖窑比较远的几块地,让窑上从那里挖土。

    就近的那几块地不让挖了,理由是那是好地,留着种菜。

    另一方面,他就是积极筹款了。

    先去大算盘子那里,张口就让他给准备五千块钱。

    如此大的数额,把大算盘子吓了一跳。

    而且对方是村长啊,他能给村长利息算高了?

    大算盘子开始各种哭穷,表示自己拿不出那么多钱。

    虽然自己是信用社的代办员,但是根本说了不算,超过一百块钱的贷款,都要上报到公社的信用社去批。

    五千块钱这个数额,就是公社的信用社主任都做不了主,要上报县社。

    肥田的态度十分强硬:

    “那些理由我不听,我也没想通过信用社贷款,我就想从你手里贷。

    五千拿不出,你给我弄四千,利息跟你放给别人一样高就行。

    明天晚上我来拿,我急着用。”

    也不给大算盘子拒绝的机会,说完就走了。

    然后他又去几家亲戚朋友那里,这家三百,那家二百的借。

    在供销社开车的宋其烈被他摊派了五百块钱。

    宋其烈来送钱的时候,说这些钱是偷着借的公款,跟人说好月底还回去。

    意思就是希望他六叔月底的时候还他。

    肥田自己手里有三千多块的存款,原本以为这就是巨款了。

    现在要承包砖窑,他才发现三千块钱实在有点杯水车薪。

    末后,大算盘子给他弄了三千块钱。

    从亲戚朋友和本家手里,一共借来五千。

    又让宋其廷从村里的账上暂时挪出四千。

    加起来有一万五了。

    所谓“抓蛤蟆摆老虎阵,”肥田知道肯定用不了这么多钱,但是多准备下一点有备无患。

    他相信只要把合同内容再改一改,加上许多限制条件,大仓最多也就出到一年五千。

    即使往上加,也加不多。

    新的承包合同里,加上了从村里买土这一项。

    也就是说,以后不管谁经营砖窑,并不是免费取土,而是要花钱买了。

    毕竟地表的土层就那么厚,你把土挖走了,这一片田地就没法种庄稼了。

    相当于你得买地烧砖。

    这一条对大仓来说,应该是最致命的限制。

    但是对村长来说,就不算限制,毕竟他可以跟会计宋其廷造假嘛。

    另外,如果他经营砖窑,属于集体的五零大拖拉机基本可以免费用。

    运输成本几乎为零。

    砖窑烧的煤,有一部分可以报成大队部的烧煤。

    砖窑的工人,可以跟几个不错的,给他们记成义务工,这样相当于用集体的钱给一部分工人发工资。

    反正他有很大的空间让砖窑的成本降下来。

    他跟宋其廷算过,各种成本降下来之后,按照五分钱一块砖的价格卖出去,砖窑一年的净利润至少一万。

    甚至还要多。

    也就是说,即使每年的承包费提到六千,七千,他们至少还能有三四千的利润。

    可如果大仓继续承包,他会在合同里让砖窑的经营成本大幅上升。

    高到大仓无法承受的程度。

    不出所料的是,当村里新拟的合同拿给大仓看的时候,大仓直接傻眼了。

    “六大爷,哪有这样的,承包砖窑,本来已经给村里交钱了,怎么还要花钱买土?”

    宋其廷不阴不阳地反驳道:

    “那都是些好地,你把土挖走了,没法种庄稼了,这不是钱啊?

    你挣钱,村里搭上好地,没这样的道理吧?

    你嫌合同苛刻,哎,其富,你能接受不?”

    “接受,接受,挖了村里的地,给钱是应该的。”宋其富连连点头。

    大仓死死盯着宋其富,一脸的不可置信:“三哥,要是再加上买土的钱,可就真的赔本了!”

    宋其富不敢跟大仓直视,闪烁道:“赔不赔的,我自己有数。”

    “唉——”大仓长长地叹口气,“都说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你这又是何必。”

    宋其廷催促道:“大仓,你到底怎么决定的?”

    “好吧,我也接受。”大仓蔫蔫儿地说。

    “合同你接受了,承包费你出多少?”宋其廷问。

    大仓答道:“上次不是说了,一年五千。”

    宋其富立马说道:“我出五千二。”

    大仓就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宋其富:“三哥,有钱没处花了?”

    肥田村长悠悠然地开口道:“大仓,你是不是管得太宽了?”

    “好吧!”大仓咬咬牙,“我出五千五。”

    “我出五千六。”宋其富毫不犹豫地跟上。

    “五千七。”

    “五千八。”

    “五千九。”

    宋其富伸手比出一个六:“六千。”

    大仓慢慢坐下了。

    那些跟着来看热闹的村民一个个大气都不敢出。

    都盯着大仓,看他是不是还要出价?

    事情到了这一步,大部分村民都有点明白过味儿来了。

    大仓把那些胖子砖都拉出去了,说明他真的是卖掉了。

    宋其富敢于出这么高的价格承包砖窑,说明他知道这里边的道道。

    大仓低着头想了想:

    “我不加了,加不起。

    我退出,三哥你签合同吧。”

    村民们这才轰然一声沸腾,开始议论起来。

    说什么的都有,各种猜测。

    宋其富跟村里签了两年的合同,交了一万二。

    大仓因为两年的承包没到期,此前交的一千块钱承包费,村里也要返给他。

    扣除他已经经营了的四个月,从一万两千块钱的承包费里面,拿出八百多块钱返给他。

    剩下的一万多,又拿出九千多当场把此前砖窑拖欠的工资全部结清。

    那些在砖窑干过活的村民们高兴极了。

    大队部里面一片欢腾。

    肥田村长也是笑逐颜开,与民同乐嘛。

    大仓站起来,用手戳戳桌子,看着肥田:

    “村长大爷,就村里新拟的那合同,为什么非得把人往绝路上逼呢?”

    肥田脸色一变,意味深长地笑笑。

    大仓也意味深长地盯了他一眼,一脸落寞地离开了。

    说实话,他从来就没想去阴谁,更不想跟谁为敌。

    只是像肥田这样的人,他自己在心里给自己树立了无数敌人。

    然后就自以为很有手段地去跟敌人斗争。

    他以为人生本来就应该是这副样子。

    也许大多数的时候,他的手段确实很管用。

    可是人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

    从概率学上来说,他的手段不可能每一次都管用。

    太相信自己的手段了,有时候对付的不是敌人,而是自己!

    宋其富作为明面上的砖窑承包人,自然而然成了现在砖窑的管理者。

    请来了最好的烧砖师傅,专门烧制胖子砖。

    把原来在砖窑干活的村民全叫了回来,没白没黑地打砖坯。

    快速装窑、出窑。

    他要赶着二马路人行道完工之前先来个开门红。

    梁秉海开着村集体的大拖拉机,每天去县城送一趟胖子砖。

    第一次看到二马路人行道的工地,知道本村的胖子砖居然卖五分钱一块,梁秉海这才明白大仓的自信是怎么来的。

    这一拖拉机砖那就是五百多块钱啊。

    梁秉海前前后后给大仓算了笔账,当即让他震惊了。

    大仓前后仅仅干了四个月而已!

    手里怎么也得有小三万块钱了。

    这是多大一笔巨款啊!

    然后看看现在砖窑热火朝天的场面,梁秉海又替大仓惋惜。

    怪不得竞标那天他跟宋其富说“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

    他真的是让人断了财路!

    不过梁秉海惋惜了没有半个月,二马路人行道的铺设就完成了。

    这时候也已经进冬了,砖窑上不再往外送砖,却是干得更加热烈了。

    因为要赶在封冻之前尽可能多地打下砖坯,至少要保证一个冬天的烧制量。

    烧了一个冬天,第二年开春解冻以后,又开始疯狂地打砖坯,烧胖子砖。

    渐渐的,砖窑又攒下了小山一样高的胖子砖。

    但是肥田心里有数,指使宋其富开足马力生产。

    他已经去县城看过了,开春以后,人民公园果然如期动工修建。

    大约到夏天就开始铺设公园道路,那时候梁家河的胖子砖绝对会卖个好价钱。

    而且他从县领导那里得到确切消息,最迟到后年春天,三马路就会动工修建。

    也就是说,这几年砖窑开足马力干就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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