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振军向老婆的表弟举手投降。

    俩人在放映队的办公室进行了友好的座谈。

    钟振军找了各种理由来解释刚才为什么会对表弟那么无礼。

    卑躬屈膝地希望表弟看在你表姐的份上,不要怪你姐夫。

    大仓接受了他的投降。

    无他,为了表姐,自己刚才受的那些侮辱都无所谓。

    因为是午饭的点儿,钟振军敲着他的搪瓷饭盆,去食堂打了两份菜,还有馒头,留表弟在他这里吃饭。

    因为他是表姐夫,这是正儿八经的亲戚。

    所以不管是刘经理要招待准女婿,还是孙部长和冯股长要招待好朋友,都不如人家这正儿八经的亲戚优先。

    关键还是梁进仓必须要跟表姐夫把话说明白。

    或者,他需要表姐夫给自己一个保证。

    俩人就像两个老和尚打机锋,心照不宣的话题,却都是用春秋笔法,一个字都不提那个话题。

    却又字字围绕着那个话题。

    大仓的意思很清楚,表姐是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之一,如果有一天发生什么事情,他会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保护表姐不受伤害。

    这话听着挺吓人啊!

    表姐夫内心无比痛苦,外表还要装作无辜地表示,很荣幸你表姐有你这样的表弟。

    表姐夫保证不让你表姐不受一丁点儿的委屈,更不用说伤害到她!

    几年不见,表姐夫发现,大仓“今者才略,非复吴下阿蒙”!

    他不得不悲伤而又无比痛苦地承认,虽然大仓表面的态度一直很友好,一直在打感情牌,但自己还是被成功威胁到了。

    这个表弟,自己惹不起。

    无论如何不敢跟他对着干。

    也就是说,自己跟吴新丽那些海枯石烂情不变,天长日久永相伴的誓言,再也无法兑现了。

    回到家,再次面对老婆魏红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对她居然有了一些畏惧之心。

    此前那种在家里说一不二的傲岸心态,找不着了!

    因为老婆背后有个惹不起的表弟,就自然而然觉得老婆也惹不起。

    有一句话叫做“欺负俺娘家没人是吧”。

    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娘家没人,真的会让自己的男人肆无忌惮。

    魏红的娘家不是没人,她有爷爷奶奶,有父母,有弟弟妹妹。

    但是,因为她的男人一步登天当了放映员,这成了她的骄傲,也成了她娘家人的骄傲和荣光。

    甚至亲戚们跟人聊天起来,都要扯出这个当电影放映员的亲戚来装点话题。

    这种情况之下,在她男人心目中,就相当于她娘家没人。

    可是现在,因为她表弟的崛起,而且对表姐居然有如此深厚的感情,这就让表姐“有了娘家人”。

    而且“娘家人”给她买了这么多的好东西。

    还贴心地一下子买了四斤红糖。

    这年头红糖也要凭票买,好多坐月子的连一斤红糖都吃不到。

    大表弟却给买了四斤。

    这可怎么吃得了啊!

    表姐感动极了。

    好几年没见,不知道大仓长什么样儿了?

    听母亲说,大仓长得个子很高,长成一个很出挑的青年了。

    表姐看到这些东西,感动得眼泪汪汪的,她想表弟了。

    男人在旁边察言观色地说:“有个消息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大仓考上大学了。”

    魏红瞅了瞅男人:“知道俺不信,还说!”

    “我说他高考的成绩全县第一,考上的还是京城大学,全国最好的大学,你信不信。”

    魏红微笑着摇头:

    “哪敢想那些事儿啊,大仓小学都没上完的,大姑父就没了。

    唉,他要是能多上点学就好了,现在这社会,有文化的越来越多了。

    不过他比俺强,俺一天学没上。

    没办法,谁叫俺们都是老大呢。”

    “我再说个事,看你信不信,”男人继续说道,“大仓又有对象了。”

    “这有什么不信的!”魏红惊喜地说道:

    “俺娘跟我说了,大仓那事是让人冤枉的,村里人把那个寡妇都快骂死了。

    俺表弟那么出挑的青年,为人又正派,怎么可能找不着对象呢!

    你快说说,姑娘是哪的?

    长什么样儿?”

    “个子嘛,比你稍微高一点点,”钟振军想象着郑淑叶的样子,以老婆为参照物描摹着:

    “当然你现在是孕妇,人家姑娘身材很好。

    模样儿——跟你差不多。

    反正公社的人都说,郑主任的女儿是全公社最漂亮的。”

    “你说的是谁啊?”魏红被男人说得有些懵了。

    “大仓的对象啊。”男人说道,“那姑娘是公社郑主任的女儿,公认的美人儿。”

    魏红失望地摇摇头:

    “你肯定又是逗我开心。

    俺大姑家什么条件我还不知道啊,大仓能娶个一般的姑娘就挺好。

    再说人家公社主任家什么身份,怎么可能看上大仓呢!”

    “刚才我说的没一句话,都是真的,没骗你。”

    钟振军原原本本把大仓自学考上大学,还跟郑主任的女儿搞对象那事跟老婆说了。

    包括国营饭店刘经理看大仓那眼神,简直比对自己亲儿子还亲。

    魏红惊呆了。

    虽然男人告诉她这都是真的,可她怎么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不敢想象大仓能突然这么有出息了啊!

    她伸出自己的胳膊,要求男人在自己腕子上咬一口,试试疼不疼,不会是做梦吧?

    “别犯傻了。”男人亲昵地给她把手打回去:

    “千真万确,是真的。

    我跟你说说,除了让你也高兴高兴,还要跟你商量。

    大仓考上全国最好的大学,你说咱们作为要急亲戚,是不是应该去表示一下?”

    “那当然要去啦——”魏红脱口而出。

    可是又马上闭嘴,有些胆怯地看看男人。

    因为这几年来,亲戚门上,尤其是稍远一点的亲戚家,但凡有点事,她都想不失礼节地去随礼。

    可是男人对那些老俗套不感冒,不喜欢跟亲戚家来往得太密切。

    魏红见多了别人家的两口子,因为娘家的事儿,或者各自亲戚的事儿,闹矛盾。

    不但影响夫妻关系,而且让好好的亲戚关系都疏远了。

    毕竟两口子闹矛盾的导火索,是因为亲戚嘛。

    所以,每当她跟男人在这些事上出现分歧的时候,她都是听男人的。

    男人点头同意的,她就去办,不同意的,她也不跟男人闹。

    去年大表弟终于长大了,要订亲了,听到母亲告诉她这个消息,表姐高兴坏了。

    本来也要跟母亲一起去大姑家贺喜的。

    可是男人不同意。

    认为不过是表弟订亲,又不是亲弟弟,不必要去。

    她虽然十分遗憾,甚至背后偷着哭了一回,但还是风平浪静接受了男人的意见。

    现在大表弟又是大喜事,去大姑家表示祝贺一下那是天经地义的,可是男人会同意吗?

    他自己主动提出来,会不会是试探自己?

    想到这里赶紧改口:“其实不去也没事,大姑不怪。”

    “这样的大喜事,咱们是要急亲戚,怎么能不去呢!”男人态度坚定地说,“你包上五块钱,就说给表弟上学花。”

    魏红吓一跳:“不用这么多,包上两块钱就不少。”

    “行,听我的吧。”

    第二天,钟振军骑着自行车,四岁的女儿坐在前边大梁上的儿童座里,老婆魏红腆着大肚子坐在后边。

    去魏红的大姑家贺喜。

    一路之上经过那些村庄,村里的人大多认得钟振军,都在议论纷纷:

    “这不是公社里那个放电影的小钟吗?”

    “是他,后边那是他媳妇?好俊的媳妇啊!”

    “感情,人家小钟长得那么好,又有那么好的工作,肯定要找个好媳妇。”

    “你看看人家这也是两口子,怎么就这么般配啊!”

    “父母长得好,看看人家那孩子长得也好,小脸粉扑扑的!”

    听到路人的议论,魏红羞得一直低着头,不敢抬头看人。

    不过心里的甜蜜就别提了。

    夫妻俩的般配,郎才女貌,在亲戚朋友当中那是有口皆碑的。

    就在决心嫁给这个男人之前,她对生活没有太高的期望。

    只要能跟自己看上的人在一起,穷点,苦点,她都无所畏惧。

    就像婚前她跟母亲说的那样,炕没两头热的,结婚过日子,找不着四眼齐。

    谁不想找个男人长得又好,家庭又富裕啊,可是那样的有吗?

    就是有,咱们也得掂量掂量自己家是什么条件吧!

    所以,她就图了对方的好人材,不怕他家穷。

    亲事订下以后,魏红幸福得每晚都要笑醒,对自己未来的男人简直到了日思夜想的地步。

    她对他太迷恋了,不仅仅是看他人长得好,主要看他稳重,说话做事一板一眼,看着就让人放心。

    而且自己一天学都没上的文盲,就是认得自己的名字,能嫁给一个高中生,她知足了。

    婚后男人对她也是十二分地满意,对她可好了。

    魏红感觉自己这辈子值了,一点都不觉得这个家穷,不觉得日子过得苦。

    对她来说,哪怕不吃不喝,只要能跟自己心爱的男人长相厮守,再苦再累也是甜蜜幸福的。

    何况现在男人干着这么好的工作,家里的日子也是一天比一天富裕。

    她的幸福都满满地外溢了。

    到了大姑家,大仓娘大呼小叫地从屋里蹿出来:“哎呀小红啊,你身子这么沉了跑来咋?”

    一边说着,先把孩子从前边抱下来。

    孩子跟她不熟,像个豆虫一样扭来扭去地挣扎。

    魏红笑道:“我也不想来,这不是振军在公社里听说俺表弟考上大学了,他怎么也要来,我就跟着了。”

    “振军要来让他自己来,你这么沉的身子,就不该出来!”大姑对侄女表示很不满意。

    侄女亲昵地抱住大姑的胳膊,喜滋滋问她:“振军说俺表弟又搞了个对象?长得全公社最漂亮?是不是啊?”

    大姑的脸色黯淡下来:“那闺女确实好,对老大也好,可是这两天,估计是打铁的拆炉子——准备散(火)伙了。”

    侄女大吃一惊,首先想到的就是,自己表弟的亲事怎么就这么多周折呢:“又是为什么啊?”

    “唢呐配笛子——响(想)的不一样呗!”

    侄女了解自己大姑到底是个多么坚强的人,但是看她现在的表情,明显是在努力控制着情绪。

    可是发红的眼圈和颤抖的嘴唇,出卖了大姑内心的悲伤和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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