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易沙哑的声音穿透湿凉刺骨的雨水,透过门幽幽回荡:“亭长,人差不多齐了。”

    倏忽,屋内传来了起床的动静,接着便是谌洛困倦的声音。

    “一共来了几人?”

    “十三人,多出身临江里,年纪多为十五到十八岁,只有一人来自梁国。”

    “先为诸生安排饭菜吧,另将来者名单送至正堂。”

    “唯。”

    ……

    茂陵亭正堂,烛灯轻挑,徐乐修长的影子在墙壁上左右摇曳,宛如林间月下随风而动的竹影。

    见谌洛着绛服进入屋内,他急忙起身:

    “亭长,始都里的赋税总量核对完毕,与啬夫送来的文书如实。”

    “再核对一遍!”

    谌洛沉声回答后,取来啬夫送来的文书,到工位提毛笔,在一卷充满推刀痕迹的陈旧竹简上快速补充工作报告中的赋税部分。

    本来上计的时间应该在七月份,结果长安那边国库出了问题,周边郡县所有能调用的计吏都被大农署召过去帮忙,直到前两天才送回各县,因而考核推迟了。

    谌洛道:“不久之前的马邑之围几乎将国库耗费殆尽,今年上计中,赋税这项当尤其严格,你我二人不是在算国家收入,而是在保存你我二人的官爵性命,切记不可马虎。”

    徐乐迟疑片刻:“可下吏听闻,孝文、孝景皇帝治下:京师之钱累百巨万,贯朽而不可校。太仓之果陈陈相因、充溢露积于外,腐败不可食,国库怎么会空?”

    “还不都是因为陛下太过心急了?”

    谌洛停下笔。

    “马邑之围从谋划到失败一共持续了将近两个月,动用人力过百万,光粮食消耗就得三百万石,再算上武器、战马等,最少三万万钱。我大汉每岁税收不过四十万万钱,三分之一用于茂陵、二分之一给予官吏俸禄、四万万为军饷,再加上民生、治灾等支出……今年入不敷出。”

    只要细细一算,不难发现今年长安大农署一定很难,财政赤字太大了。

    他们还有一个掌管钱财的同行叫少府,

    少府掌管皇帝的私人钱包,这年度报告交上去,刘彻一对比,还不得把大农署给瞪死?

    “尔等酒囊饭袋究在作甚?国库无钱,难道对外作战还要从朕的私库中出钱?”

    想想就可怕。

    徐乐边查边道:“亭长可有解决之法?”

    谌洛顿了顿,说了一大堆徐乐听不懂的词汇:

    “除以战养战之外,应盐铁官营、行酒榷、均输之法,以行告缗令辅之……总而言之,若我朝欲彻底驱逐匈奴,最好实行官营手工业为主导的……计划经济。”

    这都是汉武时期几十年战争的钱财来源。

    虽然一定程度上会给百姓带来压力,但这是筹集军费的最快方法了,以至于儒生们天天喊着“请烹桑弘羊”。

    “亭长可否详细讲讲?”

    “内容庞大,一时半会儿恐很难说清。这样吧,吾脑海中藏有书籍《盐铁论》一册,改日有空将之写下供汝诵读。”

    “嘿嘿,谢亭长!”

    徐乐咧开嘴,笑得跟个食人花似的。

    恰时,庾易淋着雨慢吞吞走了进来。

    他从怀中摸出一卷简牍递了过来:“亭长,此乃今日来此求学之人的名册。”

    “放下吧。”谌洛抬头问道:“为诸生准备何饭?”

    “每人粟米一碗、豚肉片三块、煮菽一碟。”

    “再给每人呈一碗肉汤吧。谨记我们是正规学舍食堂,手别抖,保证汤里能看见肉沫。”

    庾易迟疑片刻,有些反应不过来,不过还是拱手执行。

    徐乐沉吟:“亭长,一群黔首耳,为何要这么隆重招待?”

    谌洛随手拿起新生名册,笑道:

    “今日诸生能冒着暴雨来,必然为热爱学习之人,焉能不赏?况且,我这么做亦想让他们知晓,功成名就之日,不必再每日食糟糠、穿不暖了。”

    “君用心良苦。”

    谌洛笑了笑,没有回声,而是翻阅简牍上的名字。

    忽然,谌洛呆愣了,有些惊愕。

    “这俩人……”

    “亭长怎么了?”

    “没事!汝继续核对。”

    谌洛意味深长地瞟了正奋笔疾书的徐乐一眼,又死死地盯着简牍上的两个名字:“胶仓”、“枚皋”。

    同名同姓,还是蝴蝶效应?

    这三个人怎么都来自己这儿了。

    如果真的是这两个人,那茂陵学舍就不需担心优秀毕业生的来源了。

    这俩人的才学一个顶十个。

    谌洛思索片刻,又道:“徐乐,先停下手头工作,随我去学舍一观吧。”

    “啊?哦。”

    ……

    枚皋捧着黑色陶碗,望着热气腾腾的肉汤,感受到传入手心的热度,大脑一片空白,一切仿佛都变得不真实起来。

    这真的是学舍吗?

    不仅让免费吃饭,还给肉片、肉汤。

    哪怕以赋税养学子的文翁石室都做不到这些吧?

    自上书触怒梁王亡命长安以来,枚皋已经许久没有喝上肉汤了。

    梁王抄了他的所有家产,来长安的盘缠都是给人写赋生生凑出来的。

    若非茂陵乡学舍只需一石粟米便可栖身一年的优异条件,他断然不会过来。

    到了他这种程度,除非董仲舒这种程度的大儒亲自讲学,否则,所有的讲郎都是在班门弄斧。

    这是他的底气。

    “或许来此是正确的。”

    枚皋捧碗呢喃自语,他冰冻许久的心慢慢融化。

    “兄台为何不喝?若是吃饱了,吾可以效劳。”胶仓搜了搜圆滚滚的肚子,眼睛里冒着精光。

    “休想!”

    枚皋急忙把嘴唇贴在碗边上,一边吮吸,一边旋转碗,加入“吸溜、吸溜”的声音中。

    肉沫随着汤汁在嘴中打转,淡淡的香气留在齿舌之间,尤其是偶尔出现几块比较大的肉沫,用牙齿微微咀嚼,肉的爆炸感像二月的春风,不断的抚摸舌尖。

    这种感觉,久违了。

    胶仓听了连咽唾沫:“兄台别勉强,喝不上的话我真的可以帮忙。”

    “才一碗肉汤,怎么可能喝饱?再来三碗,吾照样能喝!”

    “只要尔能通过月末的考核,吾准许畅喝一天!”

    忽然,一道爽朗的笑容从门外传来。

    门开了,一个穿着绛服的十七岁少年正笑嘻嘻地站在门外,他的背后还站着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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