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时间,加班加点,所有人几乎被压榨尽了潜力,一万五千人犯死了近一成,唐兴县向北的道路基本竣工。

    唐兴县的大矿是汤丹、落雪两处。

    汤丹距离县城八十余里,村落海拔2200米,境内最高海拔4288米,  最低海拔960米,道路曲折难行,柴令武的嫡系人马全部放在这个地方。

    落雪这个大矿,柴令武也想吃下来,奈何这地方落差大到五里半、坡道总长一百八十余里,还是雪山区域,距离近二百里,  真的有心无力。

    吃不下来,即便是大量牺牲人犯也不行。

    非嫡系的四个孽障,柴令武打算丢去泸水旁边的因民。

    虽然离县城远了点,将近二百里,可背靠泸水,河谷气候向来湿热,有水稻,还有芭蕉呢,可有口福了。

    在唐兴县这个地理位置,能吃到芭蕉,真是难得了。

    就是芭蕉籽有点硬,记得吐出来哦。

    吴能怒道:“明府,我们之间是有些误会,可那只是个人恩怨,你公报私仇是不是太过分了?”

    独孤傲骨点头:“就是!再怎么说,路我们好好修了吧?”

    王叔业只点头,不说话。

    窦怀贞张了张嘴,  却终于咽了下去。

    来之前,阿耶窦德玄再三警告过他,  再招惹柴令武,  由弟弟窦怀让承嗣。

    罢了,吃一堑长一智,闭嘴吧。

    柴令武笑眯眯地回应:“既然你们对汤丹感兴趣,那便一起来吧。”

    到了几近垂直的崖壁,看着人与马在狭窄的山路上蹒跚前行,一不小心可能从崖壁上摔下来,吴能的脸瞬间煞白,站在平地上也忍不住两股战战,总算是坠着马鞍没有一屁股坐地上。

    这,这特娘的是人能走的路?

    吴能敢肯定,即便是大白天,即便拄着拐,即便无人使坏,自己也能从崖上摔下来。

    矿区的人犯,都是光着脚丫,牵着骡马,使劲往上拽。

    所有的矿石,没有车拉,就靠着人背马驮运到山脚,  然后开始冶炼。

    吴能、王叔业、独孤傲骨、窦怀贞甚至亲眼目睹,  一名眼见已经攀登到顶端的人犯,脚突然一崴,骨碌碌滚下来,红的、白的摊开一片,显然是不能活了。

    山脚的人犯显然已经见怪不怪了,从马背上抽出小铲铲,刨了个坑,熟练地堆土、埋人、压实,动作一气呵成。

    这个时候,几个出身优越的矿监才知道,山脚下、路边上,那些隆起的、鳞次栉比的小土包,究竟是干嘛用的。

    “不,我们不去汤丹,就去因民!”

    吴能失声尖叫,兜裆布隐约传来一丝润意。

    泪花啪嗒嗒,委屈得只想家。

    想家,也想阿娘。

    有吴能先开口了,王叔业、独孤傲骨、窦怀贞赶紧顺势点头。

    真好,有人顶在前面丢脸。

    柴令武似笑非笑地看着这四个孽障,终于缓缓点头,瞬间让吴能他们大喜过望,转身就跑,竟是连马都顾不上骑了。

    按照唐兴县衙役的建议,柴令武一行人手拄木棍,相互间以绳系腰,开始艰难的路程。

    这样看上去确实很丢脸,却保命。

    直线距离大约五里的路程,经过曲线的蛇形路线,已经变成了十五里。

    对于这些矿监来说,最应该感谢的人是柴令武,如果按照他们原先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样子,今天就是死也爬不到坡头。

    在国子监里最痛苦的扎马步练字,竟然成了他们在这遥远世界生存的资本,人生的际遇真是让人难以预料。

    到了矿区,环境脏得让人无法恭维,除了没有随地的便溺外,柴家庄的猪圈都比这干净。

    浓郁的馊味夹杂着汗味,能把人熏一个跟斗。

    柴令武叫过管事:“他们是多久洗一次?”

    管事田大野不确定地回答:“十天半个月吧?”

    侯德夫忍无可忍:“为什么不让他们洗勤一点?”

    田大野知道这都是长安下来的大人物,他一个也招惹不起,当下油滑地一笑:“矿监呐,你还不知道,矿上与外头不一样。粮食、衣物、石炭都得靠外头送来,只有这水,却必须仰仗碗口粗的山泉。”

    “水,首先得保证了食用,才能考虑其他。此地高寒,三五天不洗澡也没有异味,人犯味儿重是他们出力过多,馊,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水不够用。”

    侯德夫面色有些难看:“你就不怕因此引起疫病么?”

    田大野淡淡一笑:“来到这里的人犯,就只能把自己当牲口看,还想将自己当人?别说他们,我都不拿自己当人。”

    “看到脚下白云生处了吗?谁得病了、死了,往那里一扔,一了百了。”

    这份冷漠,让所有人都沉默了。

    “能来这里的,绝大部分是死有余辜的,他们不会拿自己当人看,你们也最好别拿他们当人看。”

    “那个背着一背篓矿石的,妻子不守妇道,被他手刃了;”

    “那个一脸憨厚凿石块的,骗得他家乡十里八乡的人倾家荡产;”

    “烧火那个妇人,有几分姿色,也以色侍人,得以从事轻省的活儿,可谁知道她亲手灌自家汉子毒药?幸亏有人撞破了。”

    田大野娓娓道来。

    司徒雷、易迩阚对“以色侍人”这个词有些敏感,看向田大野的目光带着审视。

    田大野大大方方地承认:“没错,确实与我有染。她用身体换得轻松活,不亏。”

    柴令武沉默了一下,轻轻摆手,示意不要深究。

    曹参说过,牢狱是容纳恶人之所。

    谁打算在这里讲道德,脑子得被门夹过。

    何况,这些管事长年累月在矿上,才不会带家眷来这险地,你指望他们当圣人么?

    有能力,你可以用道德来约束自己,但别轻易用道德约束别人。

    “本官看了一下,唐兴县年产铜十万斤,这数量太不如意了。”

    柴令武寻了块平整一点的石头坐下。

    田大野咧嘴一笑,露出满口的大黄牙:“依下官看,这产量还可以再低一些。”

    这是话里有话呀。

    “除了人手,你这里还需要什么?”

    柴令武没空打这哑谜,直截了当地追问。

    “除了水源会紧张,我们还需要大量的粮食、肉菜、石炭,需要再配上医师、药物,需要大量的凿、锤、背篓、骡马、镬、咸菜……”田大野收起了油滑的表情,认认真真地提出要求。

    总的来说,田大野这个管事除了道德上略有瑕疵,做事还是很到位的,所需物资的种类、数量信手拈来,唯有对各项事务了如指掌才可能对答如流。

    柴令武拍拍田大野肩头:“所有物品,我会尽量配齐;水源,你自己想办法,实在不行把雪弄下来。这些矿监,相信你心里有数,都是些官宦子弟,早晚要离开唐兴县这犄角旮旯,不会对你们有太大影响。”

    “外面的一万多人,很快会送进来,由他们掌控,你帮着提点一下他们,争取不要让矿监有死伤。你的岁数不小了,没太大指望,本官能承诺的是,准你两个儿孙迁居长安,尽量让年幼者读书。”

    田大野只是认真听着,到后来眼睛越来越亮,郑重地对柴令武叉手行礼。

    如果是其他官员来说,田大野未必会信这话,可柴令武关照那些矿监的话,让他深深地相信,这就是个在意僚属、重情重义的好官,一定会言出必践。

    “田大野就是豁出这条贱命,也要保证各位矿监性命无忧!”

    ……

    下了汤丹最危险的路段,柴令武骑在乌蒙马背上,摇摇晃晃的,脑子里却一直在想田大野阴阳怪气那句话。

    “陆肆、柴旦,你们与雷绝色一道,支钱出去,换上乌蛮装扮,尽量查清楚矿石下山之后的具体流程,看看中间有没有什么猫腻。”

    柴令武将人支了出去。

    雷绝色撇嘴:“明府,你这么要求一介人犯,不过分么?”

    没错,雷绝色还是人犯,柴令武的判决,徒二十年呢。

    柴令武伸出一个手指头,示意减刑一年。

    雷绝色嘟着嘴,不情不愿地扭动腰肢,奈何在场不是钢铁直男就是不解风情,扭了也白扭。

    回到衙门,阿底里迷见柴令武身旁只有莫那娄捷随行,忍不住问了一嘴。

    “上汤丹太累了,给了他们点钱,让他们自己去耍了。”柴令武露出一个汉子都懂的笑容。

    至于阿底里迷信不信,反正柴令武是信了。

    柴令武现在对唐兴县上下,突然起了浓重的信任危机。

    田大野身为矿山管事,对每年矿石产量了如指掌,对能提炼出多少铜也应该有大致的估计。

    抛开误差,能以那种怪腔调说话,田大野估计对产量有了严重的质疑。

    铜这玩意儿,在此时除了能铸造兵器、器皿,还能铸造钱币,甚至可以视同钱币!

    虽说敢动官铜会要命,而大唐对民间开采铜矿也不限制,可财帛动人心啊。

    马教主的理论,你即便换一个时代背景,依旧没有错,最多根据时代不同需要微调而已。

    在唐兴县的地头,阿底里迷又是十足的地头蛇。

    要说与他无关,柴令武或者能相信;

    要说他不知情,柴令武能表演一个倒立屙尿。

    所以,阿底里迷是注定听不到真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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