鄜州三川县的三川,指的是华池水、黑水、洛水会同。

    所以,流民中指水为姓的人不少,洛姓几乎占据了一半。

    洛审行与洛镐是流民公推出来临时主事的人。

    二人出身猎人,一路上的野兽,几乎都是他二人料理的,直到长安城外他俩才将弓箭收起来。

    “兄台,  这位博士,行事颇有章法呀。”

    “博士博士,世间最博学多闻之士,当然非同凡响。”

    别说,被棍子抽了之后,清理干净满地的粪便,即便是流民自己也感觉舒服一些,  觉得自己像个人了。

    “三川县还仁慈,  准我们外出就食。可恨那一义仓的粮,  竟糠酸如斯,喂狗狗都不吃!”

    “那怕是前前朝的谷物。”

    几人相视苦笑。

    但有半分奈何,谁愿意背井离乡?

    博士是个心善的,虽然管得多、规矩大,却都是为大家好。

    “洛审行、洛镐!快过来!”

    两人对视一眼,心里暗暗咒骂。

    三排之外,单独搭建了三间屋子,让三名有时疫之嫌的病人居住,从窗口送药汤、水、食物,其碗碟专用,并从外头将门销上,门外则撒上一层石灰。

    这便是柴令武能想到最便利的隔离手段,其他的,条件限制了,没法。

    太医署丞来转了一圈,  看到柴令武的手段,频频颔首,称其为行家。

    然而,人总是群居性生物,即便从窗子就能够看到家人、同村百姓,仍旧心痒痒的想出来。

    左右两间屋子的倒好说,两名老人而已,即便再有想法也只是嚎两声而已;

    中间的房间,则是一名叫洛宋的壮年农户,从最初的嚎叫、哭泣到拼命坠着窗子左右扯,窗格已经快承受不住了。

    毕竟,这只是简单搭建的临时建筑啊!

    洛审行、洛镐一人提一根木棍,带着几名汉子围到了三间屋子外头。

    “洛宋,想想你的家人!你这么恣意妄为,会害他们染上时疫的!”

    洛审行怒吼。

    “我要和家人在一起!”

    洛宋撕心裂肺地喊。

    魔怔了,其他的问题,他的脑子里根本装不下。

    洛镐眉眼带着煞气:“听到了吗?让他出来,我们只会染上时疫死去,他根本不管大家的死活。只要他敢迈出一步,腿打折!”

    “哗啦啦”的响声中,  不堪重负的窗子落了下来,洛宋表情狰狞地从窗子里钻了出来,满脸沉醉地吸了一口气。

    “这就是自由的空气,  清新、香甜……”

    柴令武面上系一块散发着浓烈酒味的麻布,拨出横刀指向洛宋:“回去,或者死!”

    洛宋狞笑道:“不,不,耶耶死也不会回去,最好是你们都得了时疫,大家都尝尝我的滋味。”

    “洛宋,你疯了!”

    外围,洛宋的耶娘痛心疾首地拍腿大叫。

    “不!你们哪里知道,只能窝在逼仄的小屋里,床边上就是恭桶,那是一种什么滋味!整日看你们在外头活动,我窝在屋里,比蹲大狱还难受!”洛宋咆哮道。

    柴令武步步逼了过去:“滋味再难受,起码你还活着。至于想让所有人得时疫,你想多了,我说过的,刀下无情。”

    刀光闪动,血影喷溅。

    阿融、柴刀与柴令武同样打扮,将麻布条一一送到洛审行、洛镐等人手中,示意他们系上。

    “把他的尸体抬开一点,与他用过的帐子、被褥一起,直接焚烧了;所有他出现的地面,每一寸都要撒上石灰;他用过的恭桶、碗碟,撒上石灰深埋。”

    稍远的侯德夫匆匆记录下见闻。

    学废了,关键时刻,要杀伐果断,不忌惮死人。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

    死人了,就不是小事,柴令武自然要被召到太极殿询问。

    台院侍御史赵义率先发难:“请问柴博士,你斩杀一名流民,可有此事?”

    赵义,就是太原王家的背景,当年因为弹劾柴令武,被柴令武以“叫你戴帽子”收拾了,然后下放去地方,如今又转了回来。

    柴令武负手长立:“有。”

    赵义穷追不舍:“为何要斩杀呢?难道不能规劝?还是博士不将流民的性命当回事呢?”

    柴令武咧嘴一笑:“看来当日还是打得轻了,没把你脑子里的水打出来。下地方一两年,你是一点实事没做啊!”

    “傻子才会问为何不规劝,能规劝,谁又愿意手上染血!为什么要斩杀,这种白痴问题,你怎么就不先问问太医署、问问太常寺呢?”

    太常寺是太医署的顶头上司。

    很奇怪的是,管音乐、祭祀、占卜的太常寺,会辖了太医署那么一个格格不入的单位。

    太常寺卿杨师道出班:“若是染上时疫,柴博士的处置方法最佳。杀一人而救千万人,我愿为之!”

    “若是放任一个时疫患者与人群接触,就会产生百个、千个患者,直到把长安城弄瘫痪了。不知道朝中有多少愿意看到这局面的?”

    赵义怒道:“你却枉顾了时疫患者!你肆意杀戮……”

    “啪”的一声巨响,满朝文武惊愕地看到,吏部尚书、许国公高俭,一象牙笏拍到赵义脸上,牙都打掉了一颗。

    “老夫五十有九,却从未见过这等寡廉鲜耻之辈!”

    如果是程知节之流,上去拳打脚踢,大家一点儿不觉得奇怪。

    可你老人家是文臣嘢!

    之前,有谁见过他老人家如此暴脾气吗?

    李世民在上头苦笑不已。

    高俭是重臣,还是长孙皇后的亲娘舅,更是她被赶出长孙家后抚养她的恩人,这位发飙,不好强压啊!

    “高爱卿莫冲动,有话好好说。”李世民都只能温言相抚。

    高俭抬头,愤怒的目光盯住了看戏的治书侍御史:“阴弘智,是不是觉得你已经可以一手遮天了,敢指使侍御史胡乱弹劾?”

    阴弘智有点懵。

    这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反应过来的阴弘智觉得百口莫辩,半个月前赵义才上门,愿意改换门庭,投入他的阵营,说起来还真是他的人。

    收拢魑魅魍魉,只是为了抗衡长孙无忌啊!

    哪晓得这些狗东西会揽上这破事!

    阴弘智果断出班:“高尚书应该是误会了,赵义所为,与我没有半点关系。”

    赵义掩着嘴,含含糊糊地发话:“阴治书,这可都是你让我做的啊!”

    阴弘智眼睛瞪得溜圆,第一次觉得自己根本玩不过人家。

    抗衡?

    说笑了,说不定长孙无忌是拿自己当猴儿看呢。

    “陛下,臣冤枉!”

    阴弘智果断伏身下跪。

    是真冤枉还是假冤枉,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皇帝是否觉得你冤枉。

    只可惜,对手对李世民的性格太熟悉了。

    “吏部,除阴弘智治书侍御史之职,委其为幽州长史,辅佐燕王李佑吧。”

    正五品上的治书侍御史,迁为从四品下的幽州长史,究竟算左迁还是右迁,真不好说了。

    反正,中枪的阴弘智已经失魂落魄地退出太极殿了。

    赵义也被千牛卫逐出太极宫,以手掩唇,鲜血滴嗒滴嗒的落在地面上,看着好凄凉。

    有谁知道,赵义其实是满面笑容的?

    呵呵,你们看到了我失去的,却没看到我得到的。

    屁大的侍御史有什么当头?

    为一方封疆大吏,吃香的喝辣的,身边几乎无人管束,这日子,不香吗?

    真以为本官能有那么蠢?

    不,本官这叫坏!

    大殿上,杨师道细细地剖析柴令武此次接手流民中的操作:“先以强力要求流民收拾干净那些四散的便溺,再挖茅坑,能让地方洁净,且减少疾病。”

    “拆了混乱的房屋,重新建成三排,则有利于走水时逃生。”

    “以家、村为组,相互辨认,则让贼子无从遁形;病人隔离,则断绝传染;果断挥刀,则是震慑。”

    “臣以为,可以柴博士此次赈济为范例,向大唐各地推广。能多救些性命回来,也是功德无量的好事。”

    侯君集出班:“犬子侯德夫,为国子监生,此次随柴博士赈济,正时时相随,记录其方案,以为学习,可令其整理出文案。”

    李世民取笑道:“可。你们看看,侯君集就是宠他家娃!一有机会就推出来了。”

    程知节大笑道:“就是!看看老程家大郎程处默,鄯州大战回来,老程吹嘘过了吗?娃儿嘛,隔三差五打一顿就好了!”

    满殿哄笑。

    这个真心学不来,他程家六个都是小号的程知节,皮糙肉厚的,打了也只当是逗乐。

    至于说不吹,呵呵……

    “柴令武,朕准备派一卫护送察院的监察御史、监察史奔赴各地,彻查常平仓、义仓,你有何建议?”

    李世民突然发问。

    李世民并非无的放矢,毕竟义仓的盖子就是柴令武揭开的,而柴令武本人又狡诈,他的主意,很有参考价值。

    柴令武想了想:“臣觉得吧,察院的心思是好的,就是有些急切、有些小觑其中的利害了。”

    至于更细的,柴令武没有说。

    太极殿内几百号大臣呢,人多嘴杂,且难以保证其中有没有幕后黑手,这时候叨叨,还查个鬼啊!

    李世民看到柴令武谨言慎行的模样,想了一下才明白其中缘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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