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俟城外。

    面对城门大开的伏俟城、率众肉袒出迎的慕容顺,积石军、鄯善军岿然不动,一点表示没有。

    柴旦想伸手挠头,才记起头上顶着个头盔,别扭。

    “庄主,掌控伏俟城的大宁王出迎了,我们为何还不进去呢?”

    在外头风吹日晒的,  柴旦有些不耐烦了。

    说起来柴令武的判断真没错,柴旦这小家伙这适合当兵,丫的初次上阵虽然不算太出彩,可没有一点过激反应,杀人在他看来跟杀鸡差不多,都是手起刀落。

    即便有捡便宜之嫌,  柴旦还是弄了四个人头。

    美滋滋,  就这能为家中攫取十亩良田了。

    永业田。

    柴令武嘴唇微动:“之所以不进去,道理其实很简单。在一起用膳,我不动箸,你动箸,合适吗?这叫僭越。往小了说,是不懂规矩;往大了说,你这是目无上官。”

    “然后,上官嘴皮子动一动,刀笔吏抬抬笔,你浴血奋战的功劳就没了,甚至功劳可能就变成罪过了。”

    柴旦瞪大了眼睛,努力将柴令武这番话消化了。

    成年人的世界,真的很复杂,比上阵杀敌还麻烦。

    想了一想,柴旦才记起,侯君集不过是积石道行军总管,李道宗不过是鄯善道行军总管,  庄主更是区区积石道行军长史。

    他们头上,西海道行军大总管李靖,  才是本次大战的最高指挥者。

    所以,  让大总管先进城,才是正确有程序?

    啧,规矩真多,换成柴旦自己,怕是早就屁颠屁颠的进城了。

    午时三刻,大军才从青海之畔行来,李靖下马,在众将与亲卫的拱卫下,扶起跪拜的慕容顺,为他披上衣裳。

    柴令武不由吐槽,慕容顺在长安多年,别的没看出来,疏于武艺倒是格外明显,这一点看那一圈一圈迭起、外加荡漾不止的肚腩可以验证。

    又不是小娘子,也没有六块、八块的腹肌,就那层层叠叠的肚腩,肉袒……辣眼睛。

    还好肉袒是有耻度的,  仅限上身。

    大总管要进城,身为小小长史的柴令武,自然得率人进伏俟城细细搜一遍,包括那个并不大的王宫也仔细看过,积石军上城头替换了守军。

    不怪柴令武过分谨慎,历史上、演义里,被诈降坑死的将领不要太多。

    要是李靖也中了这粗浅的套路,柴令武觉得大家可以自挂东南枝了。

    李靖进城之后,却死活不肯踏入王宫,只肯进驻丞相府。

    侯君集诧异了:“师父,入住敌国王宫,不算僭越吧?”

    这一声师父没叫错,侯君集是李世民硬塞给李靖的徒弟,可见李世民对侯君集是何等的宠信。

    整个贞观朝,有谁享受到这待遇了?

    蝎子拉屎——独一份!

    李靖挑了挑眼皮:“僭越不僭越,是你说了算的,还是人家说了算?想活得久,小心没大错。”

    这话没错。

    就是皇帝,有时候也被这些失控的弹劾搞得颜面无存的。

    侯君集不以为然地撇嘴。

    要是我单独攻破敌国,怎么也得在王宫里享乐两天。

    那些吃饱了撑的御史弹劾,就当耳旁风好了。

    苍蝇再怎么叫唤,也吸不了一滴血不是?

    陛下也是的,对那些胡乱狂吠的官员,那么客气做什么?

    手起刀落,世界瞬间清静了。

    那些歪瓜裂枣的官员,随着慕容顺一起到丞相府拜见李靖。

    “下臣之所以一直在吐谷浑不得志,除了被留长安、与各部族不熟之外,出身也是个问题。”慕容顺大吐苦水。

    慕容顺是步萨钵可汗与隋朝宗室女光化公主之子,就这出身,确实不为当时与前隋不穆的吐谷浑所接受。

    当然,后面慕容顺接受隋炀帝册封的可汗,也是其日子难过的主因。

    就凭这一点,除非子嗣死绝了,否则慕容伏允不可能传位于他。

    李靖掏出空白告身,让柴令武当场书写。

    事实上,谁谁可能授何职,哪怕是区区虚衔,也经宰相们事先与皇帝商议过,并不是李靖可以随意乱来的。

    当然,一定范围的浮动,是朝廷能接受的。

    得,行军长史当刀笔吏,这规格一下就提了起来。

    大唐西平郡王、吐谷浑趉胡吕乌甘豆可汗的告身,让慕容顺名正言顺地成为吐谷浑的可汗,也代表吐谷浑从一个可以与大唐分庭抗礼的番邦,变成了低眉顺眼的藩国。

    (《旧唐书》记载是趉胡吕乌甘豆可汗,《新唐书》记载是越胡吕乌甘豆可汗,不知道一些资料怎么就变成了趉故吕乌甘豆可汗。)

    慕容顺的身板终于挺直了。

    时隔二十五年,我,慕容顺,终于又触碰到可汗的宝座,就是现在身死也值得了!

    至于说吐谷浑降为藩国,这重要吗?

    慕容顺叉手:“小王斗胆,请大总管再书一告身,立我儿慕容诺曷钵为吐谷浑太子。”

    李靖想了一下,让柴令武书写这道告身。

    惠而不费,何乐不为?

    柴令武写完这道告身,搁笔,目光如电:“西平郡王,本官有个小小的疑问,吐谷浑公主、原积石军将军慕容君,身在何处?”

    慕容顺眸子微微闪烁,随即堆出笑脸:“回长史,舍妹自解除积石将军一职后,便寄情山水之间,小王也不知其去向。”

    待慕容顺离开后,李靖看向柴令武:“怎么,你是觉得这慕容君在伏俟城里吗?”

    柴令武郑重点头:“不错,下官一直在想,被幽禁多年、手上几乎没有像样势力的慕容顺,如何能铲除得了勇力过人的天柱王?想来想去,唯有去向不明的慕容君有这个能力。”

    “而现在,慕容顺并不愿意说实话,交代慕容君的状况。下官以为,大总管应立刻出城,驻入军营,以保万无一失。”

    李靖哈哈大笑:“嗣昌有子如此,不愁后继无人了。你的判断基本无误,唯一的漏洞是低估了本总管。”

    “知道我当年任长安县功曹时,如何娶到左仆射杨素公的义女红拂吗?打!明的、暗的,斗了十余日,才得到她的认可,娶为婆姨。”

    红拂之名,出于唐末杜光庭写的传奇《虬髯客传》。

    总而言之,李靖当年能以区区长安县功曹,获得时任左仆射的杨素青睐,不论文韬武略都应该极出众,对江湖伎俩也不陌生。

    “再说,我若有失,伏俟城必遭屠城。我说得对吧?慕容君将军?”李靖的身子坐正,老眼露出看透一切的智慧光芒。

    柴令武一惊,立刻抽出横刀戒备。

    黑暗的角落里走出仆役装扮的慕容君。

    是了,就这正反面没区别的身材,能够瞒过很多人的眼睛。

    “大总管果然名不虚传,慕容君佩服。今日登门,只为领略名将风采。”

    柴令武才知道,原来与自己打斗时,慕容君并没有使出看家本领。

    泥石流系统嘲笑道:“真是个后知后觉的直男癌,没救了。”

    慕容君扫了柴令武一眼,竟稍稍带了一丝妩媚:“还是治中了解我呀!随口分析,几乎将我的布置全部说破。”

    柴令武有些不自然地偏头。

    要说这小娘子虽然不是太精致,却也还算耐看,五官什么的能过得去。

    可是,一想到自己雕刻那麻将牌的白板,柴令武瞬间正人君子、坐怀不乱了。

    李靖能够看破慕容君的行藏,有一点也很关键。

    李靖行军,身边从来只有亲卫,不接受任何奴仆的服侍。

    这真是一个好习惯。

    ……

    赤水城,慕容孝隽惊愕地看着头发从半白变成全白的可汗,心头狂跳。

    二十万大军,虽然有一半是临时拼凑的,可就是二十万只羊,任唐军宰割,好歹也得一天光景吧?

    半天,半天时间就沦陷了啊!

    吐谷浑,还能坚持下去吗?

    这一刻,慕容孝隽的心是动摇的。

    但是,想到柴令武,那个疯狂暴打自己的男人,那个叫嚣着要亲手取他狗命的人,慕容孝隽瞬间清醒了。

    吐谷浑很多人可以降唐,将军可以、名王可以、大宁王可以,甚至连可汗都可以,唯独自己,不可以!

    禽兽的事干多了,还在柴令武面前抖露出来,这就是自绝退路啊!

    树敦城被攻当日,城主府老幼全部死绝,或许就是他的报应吧。

    慕容孝隽知道,自己被极度记仇的柴令武盯上,即便是投唐成功,也迟早会被身为皇亲国戚的柴令武弄死。

    我,慕容孝隽,是吐谷浑坚定不移的支持者,是大大的忠臣!

    “可汗放心,只有战死的慕容孝隽,没有投降的南昌王!”

    慕容孝隽拍着胸膛,划给了几乎是单枪匹马的慕容伏允一万人马,补充了足够的粮草。

    再多是不行了,必须留有足够的人手与大唐碰撞。

    还有,得让人抓紧伐木,制作投石车。

    没听说吗?

    牛心堆那点可怜的投石车,被唐军的投石车一通群殴,连一刻钟都没有坚持到,就成了一堆破木头。

    不,是木渣。

    慕容伏允满意地拍着慕容孝隽的肩头,不愧是吐谷浑的股肱之臣,识大体!

    不过,区区一万人马,要奔投哪方合适呢?

    鄯善、且末么?

    慕容伏允缓缓地摇头。

    不到最后一刻,他是不愿意以狼狈的姿态出现在儿子面前。

    哪个父亲不希望能够体面地出现在儿子面前?

    还是去赤水城西面的黑党项投奔老友敦善王?

    再度被撵成野狗,想来老友一定会嘲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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