枹罕城,风家,祠堂。

    祠堂总是给人一种阴森森的感觉,即便是大白天,依旧靠手臂粗的蜡烛散发着微弱的光芒照明。

    祖宗牌位在最上方,高出下面的议事厅一个位阶。

    议事厅的主位,坐着面容阴森的家主风波恶。

    风波恶下方两侧,  分别坐着风家大小十余位长老,其中还有新晋升的长老风申、风瑞。

    风申依旧闭目,轻抚着手中的横刀,像在抚着最心爱的婆姨。

    家族的俗事,风申是不耐多管的,烦。

    带兵,  随治中打一打吐谷浑人,不好么?

    到现在,  风申已经不知不觉地把自己放在柴令武之下了。

    不是因为风家决定附骥,而是因为鄯州阻击吐谷浑。

    宁愿上槛车也要干这一仗,好汉子!

    战而胜之,长威风。

    各种对付战马的奇思妙想迭出,战壕坑杀火牛也确实挺叫人意外的。

    当然,据说挖壕沟的原本用意是掩护步卒对抗骑兵的,这个风申深信不疑,毕竟柴令武也不可能未卜先知,晓得对方要放火牛。

    战场上,阴差阳错的事其实不少。

    今天要审的,是一对青年男女。

    男的是风家子弟,叫风峦;

    女的是陈家台的小娘子,叫陈秋萍。

    在风气开放的大唐,男男女女眉来眼去不是事,就是偷偷去小树林也没事,就是肚子别起反应。

    否则,  那不叫事,  叫事故了。

    这俩人虽然都相貌平凡,却相互看对眼了,  矢志不渝地要成一家人。

    唯一的阻碍,不是天价的彩礼,而是两家的世仇。

    两家共存于枹罕县地头几百年,相互间的恩恩怨怨,罄竹难书。

    只说祠堂上的牌位上,甚少有十位是死于两家争水、争牧场、争耕地的械斗中。

    仇恨,已经深植于骨髓之中,即便是枹罕县几朝的县令调停也没有大用。

    总算风瑞出任县丞,让陈家台收敛了不少。

    两家近年虽几乎没有械斗,却是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

    如此世仇,婚配自然是绝对禁止的,百年来为此浸了猪笼的人也有十余对了吧?

    即便如此高压,即便知道前面是悬崖,动了情的风峦与陈秋萍依旧如飞蛾投烛,奋不顾身地跳进这个大坑里。

    “风峦,你可认罪!”长老瞪着眼,凶神恶煞地盯着风峦。

    不争气的子孙呐,天下哪里没有小娘子,你非得和仇家搅和在一起!

    只要你幡然醒悟,老夫豁出颜面去别家给你说一门上好的亲事!

    风峦抬头,神色带着几分坚毅:“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孙风峦,自知罪不可恕,喜欢上对头陈家台的小娘子,依家法当死。恳请念在陈秋萍年幼无知的份上,放她离去,万般罪孽,风峦一身背负。”

    同样被绑缚的陈秋萍大哭:“不!哪怕是死,也要死在一起!”

    风申抬头,淡淡地看了风波恶一眼。

    风波恶轻笑,这酸臭的殉情味啊!

    “按风家家法,应该将你们沉红水河!风峦,算你命好,治中有令,各宗族可以适度用私刑,坚决不许致死、致残,否则你们已经是冤魂了!”风波恶狠狠地拍着桌子。

    “打二十杖,然后送到州衙,听候治中发落!是死是活,看你们的造化!”

    即便是杖责加身,风峦的面上依旧带着微笑。

    不用死了,真好!

    回衙的柴令武听到这案情,也是一脸古怪。

    自己让裴明烨颁布这道命令的动机,是希望减少一些宗族势力的权力,把劳动力救下来,经过官府审判,该去牢狱里做苦力的做苦力、该杀的杀,不再让乡村脱离州县的控制。

    救了这对苦情鸳鸯,倒是意外之事。

    风家的态度已经明确了,任由治中处置,便只看陈家台的反应。

    强压下去也不是不行,只是后患有点大,到时候即便不祸害到陈秋萍身上,也会让她耶娘背负重责。

    陈家台的族长陈梵昌体态如弥勒佛,笑容也如弥勒佛,唯独心肠像弥勒教。

    “治中慈悲,陈家台本应遵从,奈何陈风两家是世仇,宗族绝对不允许任何人与风家苟且。”

    “人在治中手里,小民也无可奈何,更不可能纠众冲击官府。不过,陈秋萍的父母、兄弟将会代其受过。”

    陈梵昌笑呵呵地,说出让人毛骨悚然的话。

    谷鼄</span>  宗族势力最让人恶心的就是这一点。

    对外他们或许无能,对内却是横得让人咬牙切齿。

    “既然如此,本官也无话可说。”柴令武挑眉。“明日本官亲临陈家台,我们再好好说说。”

    土皇帝当久了,真以为自己牛得能横行了,呵呵。

    柴令武寻来风波恶,将陈梵昌的嚣张气焰讲了一遍,风波恶抚须阴笑:“这是井里头蹲久了,看不到外面那片天呀。治中放心,他的那点勾当我熟。”

    什么隐户三百、土地投献龙兴寺,没大用。

    龙兴寺位于后世甘肃永靖县小积石山中,在西秦时期叫唐述窟,此时叫龙兴寺,明时定为炳灵寺,有著名的石窟。

    现在的方外人,胆子还是比较大的,什么投献都敢收,也不怕噎着。

    不过,这些还扳不倒陈梵昌,最多让他肉疼一下而已。

    风波恶见柴令武并不是太满意,咬牙道:“小人有一朋友是马集的泼皮……”

    泼皮是比游侠儿还不招人待见的群体,游侠儿是闹腾,他们是无所不用其极,什么摸金、放印子钱、拉皮条、讹人,没底线的事,干得多了。

    没有哪个泼皮身上是干净的,区别是坏事做得多与少。

    风波恶也因此不太敢引见给柴令武,怕招他厌恶。

    柴令武大步走到舆图面前,仔细分辨。

    枹罕县与陈家台,都必须通过新集至马集,才能进入与吐谷浑的边境。

    马集,是最后的百姓聚集点。

    “带他去酒楼。”

    酒楼的楼阁上,油滑且油腻的汉子圆领袍泛着油光,有点褶皱,松松垮垮地站着,叉手行礼也不怎么认真。

    “治中莫怪,他们这行当,混久了都这样。”风波恶打着圆场。

    这话倒真是,后世的泼皮也是这德性,改不了的,在人群中只一眼就能发现他们,如菜碟上的苍蝇那么显眼。

    “小人鲍布铜,见过治中。”

    这个名字差点让柴令武喷出来。

    四大家将的风波恶、鲍布铜出现了,慕容复还会远吗?

    历史证明,大唐长乐州都督、青海国王、乌地也拔勒豆可汗慕容复,还有165年才诞生,确实挺远的。

    这确实不是《天龙八部》。

    “坐下,用酒菜,慢慢说。”柴令武知道,鲍布铜绝对不是什么好人,问题是他现在需要的就不是什么好人。

    鲍布铜嚼了一口羊脸子,嘴咂得叭叭响,不太干净的手弃了箸,抓住一条羊腿就啃。

    “来之前呢,风老兄也粗略跟我说过了。”鲍布铜边吃边说,油渍、碎肉、唾沫星子乱飞。

    得,这吃相就注定他不可能有什么前程。

    这过于张扬的吃相,注定了这一桌酒菜全归他享用,别人是下不去嘴的。

    反正,柴令武也不可能真陪吃。

    “治中不嫌弃小人粗鄙的话呢,小人就说一说肺腑之言。虽然小人不通文墨,也干不了正经营生,但打探边境消息之类的事还是能胜任的,治中看看能不能给个白役的身份。”

    鲍布铜的要求,有点让柴令武费思量。

    白役是指官衙编外的差役,也没什么具体身份,就只能唬唬平头百姓,行事有点小便利,吃个瓜果不开钱之类的。

    柴令武斟酌了一下,才慢慢回复:“白役可以给,你仗着这身份行点小便利、从百姓手里讨点不过火的便宜可以,但不许太过。否则,本官说不得会亲自出手收拾你。”

    鲍布铜叉手:“如果治中是毫不犹豫就答应了,老鲍还真不敢相信,毕竟,官字两张口啊!治中犹豫了这么一下,是真担心小人坏了名声,才是真心实意应承小人了。”

    “既然如此,小人自当以诚相待。事实上,每一个豪强、家族,要在地方上立足,不法的买卖肯定要有,陈家台便与吐谷浑每年在马集之外交割百车货物。”

    “每一次,马车辙子都极深。治中也知道,我们这些泼皮,什么都想蹭一蹭,最好能蹭点小钱花花,所以有一次穷得慌了,小人借酒装疯,靠近车子,看了一眼。”

    “好家伙,这么沉,原来是生铁!”

    柴令武的脸瞬间沉了下去。

    甲胄、兵器、生铁,一向是朝廷管制的重点。

    这一点,看看隋朝宇文化及就知道了,如此宠臣,因为走私生铁,都差点被斩了。

    还是隋帝念其父宇文述的功劳,才免了一死,递光头罚为奴隶在家禁足。

    吐谷浑的冶炼兵器的手段不差,大约是挖矿差了点,如果让他们得到充足的生铁,后果不堪相像!

    让他们得到充裕的兵器,最后只会有更多大唐的百姓遭殃!

    本来只是想震慑一下陈梵昌,没想到竟逮出这样一条大鱼!

    陈家台也算本地一方豪强,但绝对没有能力弄来生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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