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将近二十年前的信,上好的纸张虽然已经泛黄,上面的字迹却依然十分清晰。
雪阳先生确实不愧是一代大儒,这封信虽然是年老病弱的时候写就的,但字迹却隽挺卓然,又带着几分洒脱飘逸之风。谢衍从小受教于朝中大儒,书法也十分出色,但比起雪阳先生却还是逊色了几分。
雪阳先生在信中清楚的说明了自己的身世,他生母确实是出自南疆红山部的那位圣女。将这么重要的事情写信托付给一个外人,由此可见雪阳先生对苏太傅的信任,或者说是对苏太傅人品的信任。
关于雪阳先生的身世其实是个有些俗套的故事,当年那位南疆圣女巧遇了前往南疆游历的萧家年轻家主。两个不知道彼此身份的人可算得上是一见钟情,南疆女子素来热烈多情,两人迅速陷入了其中,最后南疆圣女跟着心上人离开了南疆前往中原。
至于她的身份其实也不难猜测,当年洛河黄氏本就在与萧家议亲,那位家主虽然年轻但毕竟是家主。经过一番利益交换,南疆圣女顶替了黄家一位已经夭折的嫡女的身份,从此成为了黄家女儿。
红山部本就有中原人血统,那位圣女婚前婚后都深居简出,旁人只当这位世家女身体弱生性不喜见人,并不会多想什么。后来圣女生下了雪阳先生,雪阳先生年少成名是萧家几代都未曾出过的天才。
或许他的父亲也知道妻子的身份不妥,早早便将家主之位交给了儿子,自己带着妻子隐退在萧家老宅。那位老家主刚过五十岁就病逝了,不久之后圣女也跟着病逝,等到连唯一知道这件事的黄家家主和夫人也去世之后,这世上就再也没有人知道萧家曾经出过一位外族主母了。
其实黄家也不知道,那位南疆圣女外貌与中原人差别并不大,无论是东陵还是大盛,都是地大物博,许多地方的人相貌也是有些微差别的。黄家之所以那么干脆的同意就是因为他们以为那姑娘只是一个出身低微的平民女子,若知道她是南疆人,黄家恐怕也不会同意。
雪阳先生在信中交代了自己的身世,然后又写道他的母亲临终前告诉他关于她的身份以及未来可能会给萧家带来的麻烦。那位夫人叮嘱他,在她过世之后便将那玉佩毁了,不得让任何人知道他的身世。
但雪阳先生却有自己的看法,他母亲抛弃了部族还带着南疆圣女的信物嫁入萧家,南疆人未必就不会找上门来。若有一天南疆人找上门来,却得知萧家将信物毁了,对萧家来说就是灭顶之灾。
甚至如果有人因此记恨萧家,利用这件事攻讦萧家,手里没有任何底牌的萧家也只能任人蹂躏。
雪阳先生的猜测并没有错,在他母亲过世之后不久就有人找上了他。对方并没有实质的证据,毕竟已经过了三十多年而且圣女已经死了。但那些人却抓走了雪阳先生最小的妹妹,要以南疆特有的方式检验血脉,雪阳先生找到人的时候小姑娘差点被放干了血,这姑娘伤了身体受了惊吓还不到十六就夭折了。雪阳先生也从妹妹口中得知,那些人商量一旦拿到玉佩就将萧家未出嫁的嫡女全部带回南疆,将男子全部杀了。当时是雪阳先生名望最盛的时候,自己从小养大的妹妹在那些人手里受了那么多哭,雪阳先生自然也没有客气。萧家在阳信势力通天,几番交手那些南疆人损失惨重只得退走。
之后又过了许多年,雪阳先生过世前不久又有人找上了萧家,这一次他们要求雪阳先生交出玉佩以及两个分别年方五岁和七岁的孙女。萧老爷说那些人拜访之后便离开了,其实这话并不正确。那些人并没有离开阳信,他们被永远留在了阳信。
这封信就是在这件事发生之后写的。
或许是因为连续几次在萧家吃了大亏,之后萧家又太平了许多年。
雪阳先生临终前还是将信物留了下来,并且告诉萧家后人,如果南疆人不再登门,三十年后就设法将玉佩送还南疆,萧家跟南疆从此再无干系。
毕竟几代之后,萧家人与南疆的血脉关系就已经十分稀薄了。
如果南疆人依然打算强逼,并且还需要萧家献出未婚女子,萧家当家人会将玉佩连同雪阳先生收集的与南疆有关的消息全部交给朝廷,以此换取朝廷对萧家的庇护。
这些事情雪阳先生并没有告诉自己的儿子,而是告诉了自己的嫡长孙——萧澂。
谢衍看完了那封信,半晌也没有言语。
思索了一下,他将信放到了苏太傅面前。苏太傅迟疑了一下,还是拿起来看了一遍。看完了信,两人也都是半晌无语。
当年南疆人找上萧家的时候还是东陵末年,自然跟谢家无关。雪阳先生病逝的时候虽然大盛立国已经十载,但朝廷却依然还在忙着内外战乱,哪里还有功夫顾及这些地方世家的私事?
在世人印象中,雪阳先生是个桃李满天下的大儒,是个有仙风道骨的才子,哪里能想到暗地里他竟然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与南疆人周旋缠斗了数十载之久?
苏太傅叹了口气道:“萧家嫡系有南疆血统确实让人难以置信,但…南疆毕竟也算是东陵大盛两朝属地……”
谢衍摇头道:“太傅应当明白雪阳先生的苦心,那时候本就不太平,无论朝廷民间对外族的戒备都已经到达最高点。一旦这个消息走漏出去,即便朝廷不动手,那些同为世家的人恐怕也要抢着清理门户。或许也正是因此,萧家那位老家主才会早早隐退。”
年轻时候为了爱情可以做尽一切不可为之事,但人生在世总不可能一辈子都为了爱情活着。那位老家主圆满了自己的爱情,却为萧家子孙埋下了天大的隐患。雪阳先生名满天下,却几乎一生未曾踏出阳信半步,未必不是在为自己的父母善后。
苏太傅沉默了半晌,依然只能摇头叹息。
他自然明白这些道理,只是此时再回想自己老师的一生,再想想萧家如今的情况,未免有些唏嘘。
“王爷打算如何处置萧家?”苏太傅问道。
谢衍平静地道:“太傅说笑了,萧家是大盛臣民,既未曾有错,何来处置?唯一要处置的……恐怕是那位意图弑兄的萧家三公子了。”
听了这话,苏太傅也松了口气,点点头道:“多谢王爷宽厚。雪阳书院,王爷有何打算?”
谢衍抬眼看了苏太傅一眼,淡淡道:“雪阳书院是萧家所建,朝廷没有道理夺人所有。至于萧家和雪阳书院的关系……雪阳书院确实是雪阳先生亲手所创,但也并非只靠他一人。就算雪阳先生一脉当真生出什么心思来,本王不信萧家其他人也会跟他们一起做什么悖逆之事。”
萧家是阳信世族,家族枝繁叶茂并不是只有嫡系这一支。但有南疆血脉的却只有嫡系这一支,就算嫡系真有异心,有多少旁支愿意跟着他们胡闹的?
甚至,一旦雪阳先生的后人有南疆血脉的消息传出去,最先反对他们的就是萧家的旁支,其次是追求血脉和传承正统的世家,然后才是朝廷。
在朝廷眼中南疆人未必是外人,但在世家眼中南疆人绝对不是自己人。
所以,谢衍并不着急,也并不担心萧家人会做什么不利于大盛的事。
苏太傅点了点头,这才真正放心下来。
如果谢衍说一堆好听的话,他才要担心了。
既然谢衍如此开诚布公的说了自己的想法,想来是真的没有对萧家动手的意思。如果可以,苏太傅还是希望自己恩师一脉可以安稳传承下去的。
“多谢王爷。”苏太傅抬手为两人添了茶,道:“明日老夫想去萧家看看。”
谢衍道:“太傅自便。”
苏太傅脸上露出了几分松快的笑意,道:“我与萧家嫡长子有数面之缘,雪阳先生能放心将萧家托付给他,必是个可造之材。他想必也明白他祖父的一片苦心,说不得对南疆眼下的局势也会有些助益。”
谢衍和苏太傅在屋里说这话,骆君摇和苏蕊带着苏泫玩了一会儿却有些累了。
苏蕊拉着骆君摇去了另一边的花厅休息,苏泫则去了自己母亲的院子里。他以后大部分时间都要住在摄政王府,只能没事的时候回来看看家人。苏泫虽然少年老成,毕竟还是个孩子,还是想要和自己的母亲多待一会儿的。
“我怎么觉得阿泫好像活泼了许多?”苏蕊看着苏泫的背影忍不住道。其实也看不出来什么变化,苏泫依然是沉稳优雅的小公子,但就是莫名觉得他看起来多了几分活泼气。
骆君摇笑道:“几个孩子一起玩儿,自然活泼多了。”
苏蕊道:“说的好像我们家里没有孩子似的,阿泫从前在家里可稳重了。”
过于稳重以至于小小年纪在兄弟们中间竟然颇有几分兄长的威仪。
通俗的说,小孩子不爱跟他玩儿。
骆君摇道:“你也不看看,现在跟他一起玩儿的都是些什么人。”
苏蕊想起上次与摄政王府看到的几个孩子,也不由莞尔。
也对。
别人不说,就那个胖乎乎的小胖子,看起来就有些过于活泼了,她们苏家可没有这么活泼好动的孩子。
“对了,这几天你没遇到什么麻烦吧?”骆君摇好奇地问道。
“麻烦?”苏蕊不解地挑眉,很快又明白过来了,笑道:“能有什么麻烦?最多也不过是被人阴阳怪气两句。”
“你都说阴阳怪气了,可见确实不大好。”骆君摇道。
苏蕊道:“她们又不敢挡着我的面说,就是私底下聚在一起说些有的没有的罢了,我跟她们又不熟,能有什么影响?”
骆君摇点点头,“那就好。”苏蕊跟她不一样,苏蕊的人缘一直都不错。即便她现在跟武道院的几个姑娘走得近,但跟原本玲珑院的朋友也并没有疏远。
甚至偶尔还拉几个关系亲密的跟宋琝她们一起玩儿。之前骆明湘和骆君摇大婚的时候,苏蕊也带了几个跟自己交好的姑娘去骆家凑热闹。
那些会嘲讽苏蕊的,多半都是原本就跟苏蕊关系一般或者是压根够不着的,苏蕊自然也不会介意。
骆君摇眨了眨眼睛,笑眯眯地问道:“苏蕊姐姐,如果现在有人想要追求你,你会答应吗?”
“追求?”苏蕊一怔。
骆君摇道:“就是倾慕你啊,想要求娶之类的……”
苏蕊摇摇头道:“应该不会吧。”
“你该不会跟敏敏一样,也不想成婚吧?”骆君摇道。
苏蕊笑道:“这个我还真跟敏敏聊过,我倒是没有她那么大的胆子,但是我想趁着这两年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情。如果到时候有合适的人,对方觉得能接受,我也不会拒绝的。”她又不是打定了主意要当一辈子孤家寡人。
骆君摇忍不住在心中暗道:您还不算胆子大啊?敏敏只是筹划预备着离家出走,您苏大姑娘可是已经身体力行的实践过,甚至还考了个功名呢。
“那如果无论你做什么,对方都不在意甚至愿意支持你呢?”骆君摇问道。
苏蕊失笑道:“我哪儿有那么好的运气?我连未婚夫都遇到个莫名其妙的。你该不会是想要跟我炫耀摄政王殿下吧?”
“当然不是,这世上除了阿衍,还是有很多好男人的。”比如我大哥。
“嗯嗯,我知道了。”苏蕊笑道:“那就遇到了再看吧,遇不到也没事,难得有这个机会,这两年还是自由自在得好。”
对此苏蕊是真的很看得开的,反正以苏家的家世就算将来她真的嫁不出去也没什么,大不了就说自己看破红尘出家当道姑了呗。
她手里有钱有产业,能够养活自己。就算将来父母不在了兄嫂子侄不待见,以她当时的年纪也早就可以独自生活了,不至于拖累了苏家。
看着她混不在意的模样,骆君摇也只能在心里叹了口气,默默为自家大哥祈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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