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衍和骆君摇确实没有留在小院里听明光大师和白靖容说话,虽然骆君摇真的对白靖容这个人很感兴趣。
明光大师小院的一个房间后门直通后山的小楼。
从那里不过几步路就能出了护国禅寺,走到后山的花苑。
如今上雍的天气越发冷了一些,但护国禅寺后山却依然生机勃勃,只是花儿比之前少了许多。
这其中固然有天气的原因,而更大的原因恐怕是有好些花卉都被搬去了摄政王府。
两人在花苑里散了会儿步,见苑中人渐渐多了起来,才一起去了旁边的小楼。
刚坐下没一会儿,明光大师就从楼下走了上来。
看到正靠在一起喝茶说笑的两人,明光大师轻哼了一声道:“你们俩倒是逍遥。”
骆君摇回头看看谢衍,以眼神示意:他怎么啦?
谢衍抬手拨了一下她颊边的发丝,抬头对明光大师道:“看来谈得不太愉快。”
明光大师走到两人跟前坐下,冷笑道:“你觉得我跟她能有什么愉快的谈话?”
谢衍微微挑眉,道:“我以为她会劝劝你,助她成就大业之类的。”
明光大师打量了谢衍一眼,沉吟了半晌才道:“你和她倒是知己。”谢衍不以为然,等着他后面必然会有的不那么好听的话。
果然,只听明光大师道:“都是那么没有自知之明。”
谢衍道:“所以,她果然提了?”
“没有。”明光大师没好气地道:“没来得及提。”就直接被他给怼回去了。
虽然已经过了几十年,但明光大师觉得自己确实没法理解白靖容这个女人,哪怕她曾经是自己的未婚妻。
白靖容出身高贵,当年白家与姚家都是东陵末年有名的望族。和世居上雍的谢氏不同,白家和姚家都是地方门阀,主家和大部分势力都在本地。
因此白家和姚家联姻也是门当户对理所当然的事情。
当年的姚重对白靖容这个未婚妻并没有什么不满的,但若说有多么欣喜若狂也不至于。
姚家大公子天生便要娶与之门当户对的贵女,当时可与姚家联姻的也并不只有白家这一个选择。只是最后白家和姚家结成了婚约,而白靖容格外美丽聪明只能算是意外之喜罢了。
姚重对这些并没有太大的惊喜,他的未婚妻是白靖容,也并不会让他觉得比未婚妻是别家千金更让他欣喜。至于美貌…如果你从小看着姚韫那张脸以及能生出姚韫那张脸的父母,美色的吸引力或许并不会那么大。
因为从小便订婚,两家来往自然不会少。
他们还不大的时候姚重就发现他跟这个未婚妻可能聊不到一块儿去。白靖容很聪明,比他那个同样美丽的妹妹聪明百倍都不止。但白靖容也很有野心,她喜欢史书,看各种典籍兵法,喜欢听大人说各种朝堂局势,有时候甚至会发表自己的意见,其中有些言辞确实让姚重感到不大舒服。
姚重虽然觉得跟她可能聊不到一起,但当时并没有觉得她这样有多么不好,偶尔也会提点她一些。
先前明光大师说他当初提醒姚重,“夺天下靠的是实力,不是阴谋”,这句话就是在姚重十三岁的时候说的,但是显然姚重并没有完全放在心上。
或许他这一生做得最错的一件事,就是当年拒绝了白靖容之后没有直接杀了她,而是将她赶走了。
一个当时才十七八岁的姑娘,能面不改色地下令大军挖掘堤坝,水淹敌军和百姓,那是何等的心狠手辣?
这二三十年,明光大师午夜梦回的时候时常会这么想。彼时尚且年轻的他毕竟还是不太了解白靖容的。
明光大师很快抛开了杂乱的思绪,道:“看来她确实有事相求,她是来找你的。”
谢衍低头喝了口茶,“来寺庙里找我?她是觉得在佛门净地我脾气会好一些么?”
明光大师笑了一声,“这谁知道?但她若是真的想要与大盛和解,能说动你自然比去游说别人强一些。如果你不同意,她游说再多人又有什么用?何况,她应当不能在上雍久留吧?”
“确实。”谢衍道:“蕲族王庭刚刚西迁,内部恐怕不稳。她此时亲自回来,除了想借助大盛的力量压制反对她的人,必然还有别的原因。”
“呃……”坐在一边旁听的骆君摇忍不住道:“那个…蕲族和大盛才刚打完仗,她寻求大盛支持难道不会反而激起蕲族内部的反对么?”
谢衍和明光大师对视了一眼,低头轻声对她笑道:“这自然是因为…蕲族现在恐怕要面对比大盛更麻烦的对手。”
“嗯?”
明光大师笑呵呵地从茶桌下面的暗格中取出了一卷淡褐色纸卷。
放在桌上展开,骆君摇才发现那是一张地图。
地图相当精细的标注了大盛各州府乃至下辖的县城,山川河流同样也标注清晰。
但这并不只是一幅大盛舆图,因为在它的四周还有很多其他的地方,虽然标注并没有大盛精细,但是重要的城池和山川河流关隘却都是有的。
骆君摇抬头看了一眼明光大师:私藏诸国舆图,果然不是个正经和尚。
明光大师却没有注意她的目光,而是将手指向了地图西边某处,那里墨迹尚新,显然是近期才被人用笔添上去的。
那里写着几个隽秀疏狂的字迹——蕲族王庭。
明光大师的手指顺着一条线一路东移,停在了另一个地方。
那里被人用朱笔打了个叉,那朱红色的叉下面,原本黑色的字迹同样也是写着蕲族王庭。
骆君摇凑过去仔细看了看,才指着新王庭更西的地方道:“这里…胤人,是他们的新敌人?”
明光大师略带赞赏地看了她一眼,谢衍低声道:“胤人在前朝中期一度险些统一西域甚至威胁中原,后来被东陵击败,当时的胤安摄政王宇文策被迫自尽,才渐渐衰落难以再对中原构成威胁。后来西域诸国大乱,胤人更是被迫一路西迁,一度几乎完全离开了中原人的视线。这才有了之后的蕲族崛起,几乎要独霸大半个西域。但是…胤人如今虽然已经远离中原,在更往西的地方实力却依然不弱。”
骆君摇看看地图,点头道:“我明白了,原本蕲族王庭在这里,隔着偌大的瀚海沙漠,跟胤人并没有什么冲突。但是现在蕲族人西迁到了更西的地方,距离胤人如今的边境……”
骆君摇在地图几个位置比划了一下,飞快地算出了数据,“距离胤人边境,只有不到三百里。”
明光大师笑道:“小姑娘挺厉害啊。”
骆君摇眨了眨眼睛,笑容可掬地望着明光大师,“雕虫小技,大师见笑了。”
谢衍握着她的手,继续道:“蕲族跟大盛有血仇不假,跟高虞关系也不好,而跟胤人…他们现在的地盘,就是曾经胤安人的领土。”
骆君摇笑道:“蕲族已经伤筋动骨,无法应付三方面的敌人。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在漠西瀚海站稳脚跟,而且她也知道我们现在不想打,所以才想跟我们和解,先应付胤人?胤人肯定对他们西迁王庭非常不高兴吧?”
蕲族人和胤人都是进攻性非常强的部族,这样两个部族隔得远也还罢了,离得太近了哪里有不擦枪走火的可能?
更不用说,蕲族人如今的地盘本身就是人家胤人从前的。虽然不全是从胤人手里夺取的,但如果胤人也有重塑当年胤安荣光的想法,那么必然要先将蕲族人踩在脚下。
“这么看,白靖容确实是真心想要与大盛和解了。”
骆君摇都有些佩服白靖容了,大盛和蕲族打了这么多年,双方血流成河死伤无数。
这才停战多久,她就敢独自来上雍和大盛谈和解。
停战跟和解,是两回事。
明光大师随手将舆图一卷放到了桌边,问道:“所以,你是怎么考虑的?”
谢衍沉声道:“蕲族将诺玉湖以东的所有地方都割让给大盛,可以谈。”
明光大师微微蹙眉,道:“若只是蕲族人,确实可以谈。但我提醒你,白靖容和她手下那些人,有不少都是当年白家的人。”
那些人跟蕲族人不同,蕲族入侵大盛是为了野心和捡便宜,实在打不过就算了。
但那些人大多都抱着夺回白家天下的想法,一心想着有朝一日重新夺得中原一雪前耻。
对蕲族来说,东边是块铁板他们还可以往西往北往南。但对那些人来说,只有夺得中原正朔,他们才能算是功成名就流芳百世。
谢衍道:“不必担心,谁能真的指望一纸合约就从此太平无事?不过是眼下确实无力西顾罢了。若能先拿下一块地方,勉强也算是有些安慰。”
明光大师道:“白靖容未必肯吃这个亏。”
谢衍也不在意,“那得看,胤人如今的实力到底有多强。他们离我们太远了,即便是镇国军消息也不多。但…既然白靖容能来上雍,你猜胤人会不会也来上雍?”
明光大师思索了一会儿,摇摇头道:“罢了,这些都是你要考虑的事情,我一个出家人操那么多心做什么?”
谢衍望着他道:“你们今天既然不欢而散,你的身份,未必还瞒得住。”
当年姚家与白家齐名,虽然姚家无意争夺天下,后来更是一夜覆灭,但姚家大公子这个名号放出去,还是很能引起不少人震动的。
明光大师很是从容,“她不是行事冲动的人,若是传出去,只会是在你手里吃亏想要给你添乱。”
明光大师是当年姚家的后人这消息确实惊人,但摄政王的亲舅舅还活着明显更加让人担忧。
毕竟当年姚家那样一个豪族门阀,一夜之间就没了。姚家上百年积攒的财富却都下落不明,还有姚家世代积累的人脉,谁知道还剩下多少呢?
“既然如此,舅舅便做好准备吧。”谢衍道。
言下之意,这个亏白靖容不吃也得吃。到时候…明光大师恐怕也不得清净了。
两人告别明光大师回了摄政王府,之后便没有再出过门了。
谢衍似乎当真决定了要过好自己的新婚,这两天既不上朝也不见朝着官员下属,如蕲族使者这样的求见帖自然是连看都不看。
除了进宫去探望太皇太后,两人便留在府中腻在一起,日子过得十分悠闲甜蜜。
骆君摇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也很是兴致勃勃。
每天不是拉着谢衍一起切磋练武,就是挤在一起看书,赏花,学下棋。要么就干脆什么都不做,卿卿我我晒太阳。
如此就连兰音等人都觉得自家姑娘跟王爷成婚之后好像更娇气了。整日腻在一起搂搂抱抱亲密无间,偏偏让外人闻风色变的摄政王殿下似乎也丝毫不觉得有什么问题,看得她们这些旁观者只觉得牙疼。
这样…大将军和两位公子应该可以放心了吧?
兰音几个陪嫁的侍女私底下也忍不住低声议论着。
大将军最担心的就是自己姑娘受委屈,摄政王殿下这般宠爱姑娘,定然是不会受委屈的。
如此大将军也可以放心了。
转眼间便到了回门之日,一大早骆家便忙碌准备起来了。
骆大将军提前推掉了今天所有的事情,一大早起来眼神就不停往门外飘。
对此骆家人早就习以为常了,若不是有人拉着说不定这两天骆大将军就直接跑去王府探望女儿了。
荣乐堂里,骆老夫人坐在主位上,旁边陈渔儿正轻轻为她敲着背。
这些日子骆家虽然忙碌,为陈渔儿请来的女先生却一直在用心教导。如今陈渔儿虽然依旧沉默少言略显腼腆,举止言行却已经很有几分模样了。
骆云和苏氏坐在骆老夫人下手,再往后便是骆谨言和骆谨行兄弟二人。就连骆明湘也带着丈夫回来了,两人坐在苏氏旁边。
最后面坐着的便是骆氏。
自从沈令湘出嫁之后骆氏就低调了许多,平时除了在骆老夫人身边侍候,几乎不出自己地院子。
对于这样一个人,无论是骆谨言还是苏氏都没有功夫理会。只要她安安分分待着,骆家也不是容不下这么一个人。更何况,如今还有沈令湘这个牵扯,骆谨言甚至还让底下的人看着一些,别让人太过看人下菜碟怠慢了骆氏。
许昭临是淳安伯府大公子,这个身份在普通百姓甚至官员中自然也算得上是极高了。
但在骆家却算不得什么,毕竟不提骆家本身,骆家的另一个女婿可是当朝摄政王。哪怕有什么所谓皇城七秀的称号,在骆家这一屋子人中也算不得什么。
察觉了丈夫似乎有些紧张,骆明湘侧身看了他一眼,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淡淡一笑示意他不要紧张。
许昭临一怔,很快也含笑点了点头。
苏氏坐在旁边看着女儿女婿这般,眼底里有几分欣慰。
看来女儿女婿感情确实不错,湘儿并没有因为不想自己担心而只说好话了。
对于女儿和继女的丈夫身份悬殊的问题,苏氏想得很开。
有些差距本就是存在的,不必假装看不见自欺欺人。
更不必说,继女嫁给摄政王本就是意外,便是骆大将军自己原本恐怕也从没有想过这个可能。
权贵高门尚且规矩众多,更何况是皇室?
“怎么还不回来?谨行,你去看看。”消骆云有些焦急地吩咐次子。
苏氏无奈,道:“这才什么时候,将军别着急。”
骆大将军一大早便来这里坐着,于是别人也只好陪他坐在这里,他还要怪人家回来的晚了?
骆云小声道:“连明湘和昭临都回来了,他们还不晚?”
骆明湘笑道:“摇摇今儿回门,总要好好装扮一番才好光鲜漂亮的回来见咱们呀。”
正说着,门外就传来了管事满是欢喜的声音,“启禀将军,摄政王府的马车到了。”
不等他进门,骆云便猛地站起身来道:“谨言,谨行,快出去接摇摇!”
骆谨言和骆谨行也飞快地起身应声,转身出去了。
看着他们出去,苏氏才笑道:“将军这可放心了吧?”
骆老夫人也忍不住看了儿子好几眼,孙女回门她也不是不高兴,只是实在无法理解儿子对这个孙女的过分偏宠。
骆家大门口,摄政王府的马车缓缓停下,为首王爷王妃的车架后面还跟着好几辆马车。
谢衍和骆君摇才刚下车,骆谨言兄弟俩就迎了出来。
“摇摇!”骆谨行抢先一步,叫道。
“大哥,二哥!”
正站在谢衍跟前任由他为自己整理发簪的骆君摇闻言,立刻转过身看向门口。
看到两位兄长从里面出来,美丽的面容也绽放出灿烂的笑容。
骆君摇立刻抛弃了跟前的谢衍,快步朝着两位兄长奔了过去,“大哥二哥!我回来了!”
骆谨言微笑点头,看了看骆君摇的模样柔道:“回来就好,大家都在等着你们了。”
骆谨行却拉着妹妹转了两圈,又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才满意地点头道:“很好,看来摇摇这几天过得很不错。”
确实很不错,小姑娘看着比在骆家的时候还要漂亮许多,可见这几天确实过得很开心。
骆君摇点头道:“嗯,让二哥担心了,我很好。”
“大哥,二哥。”
兄妹俩说得正热闹,被抛在身后的谢衍已经漫步走了过来。
在骆君摇身边站定,谢衍看向两个比自己小了好几岁的青年,神色沉静从容温声向两人打招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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