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记得我和师姐第一次出京城,前一天的夜里下了一场好大好大的雪,小师叔和我们一起在凌晨出门,天蒙蒙亮,微光照在雪地上,茫茫一片白,我们仨把自己的脚印留在雪地里,回头一看好长好长。我和师姐都特别高兴,小师叔就领着我们一起唱戏,我还记得唱得是窦娥冤。”叶殊走着走着,不自觉地笑起来。

    “为什么要唱窦娥冤呢?”李思怡歪歪脑袋,她努力瞪大的双眼上缠着薄薄一层细纱,何春夏扶着她一小步一小步的向前挪,开口接过话柄,“六月飞雪啊,笨。”

    “十四先生觉得带我和师姐两个累赘一起出门,这暗无天日的雪景正如他忧愁的心情。”叶殊笑着笑着,眨了眨眼,仿佛是极好笑的事情笑出了泪花,“走着走着,就剩我一个人了。”

    “明明还是三个人。”何春夏不满,指了指自己和李思怡,再指回叶殊,“一,二,三。”

    “哈哈哈,是。”

    走过一段路,叶殊一行人不约而同的竖起耳朵,抽动鼻子。

    “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满园花草香也香不过它;奴有心采一朵带又怕来年不发芽。”

    《鲜花调》,流行在松江府的一只民谣。其实歌声质朴,并不好听,但伴着花香而来,在这断壁残垣的焦土之上,便显得尤为动人。

    “嘿!咱们到了。”李思怡挣脱开何春夏,小跑向前,冲着那眼中亮起来的艳丽奔去,何春夏唯恐她踩到些暗色石块,绊倒在地,一个跃步窜上前不许她跑快。俩人边跑边打闹,先前那唱歌的小姑娘听见声音,从花田中探头出来,笑嘻嘻地说话,“两位小姐,想买些什么花?”

    “茉莉花,有没有!”李思怡努力分辨眼前的不同色块,结合气味在花田里认真寻找。

    “茉莉花,哈哈哈,还不到花期呢,这里就只有些花苞,可以先买回去,养上几天花就开了,而且用叶子焙茶,又香又甘美。”卖花小姑娘笑笑,看着李思怡的双眼若有所思,“这会儿,开得最漂亮的花就是海棠了,不过海棠无香,我多嘴一句,您想要什么样的花,我来给您挑。”

    叶殊走到,笑笑,“我徒弟过几日大婚,买些花草来布置布置。”

    卖花姑娘嘟起嘴,认真的想了想,“淮安城大火以后破破烂烂的,普通人根本没心思在这时候办婚。过几日倒是有一场婚事...您徒弟可是祝知府的女婿?那您就是素雪剑主叶殊啦!哇!我还是第一次见故事里的人物,您的剑呢?”

    叶殊只得尴尬笑笑,点了点头,岔开话题,“是了,劳烦你挑些合适的,替我们送到慈云庵去。”

    “唉,接连发生了这么些灾事,确实需要一场大喜事来冲冲喜气。”小姑娘撅撅嘴,蹲下身子把李思怡的手牵引到她想摸到的那朵花上,“这位小姐的眼睛,是在大火里被烟熏瞎了么?”

    “不是不是。”李思怡嘿嘿笑笑,“我的眼睛上了药,不可以见太亮的光,过些时日就能好。”

    “真好!”小姑娘笑起来,突然压低了声音,“我见过那个锦衣卫,前几日有人偷了粮食在街面上跑,被他一脚就踢翻了,麒麟服,真威风,什么时候我也能嫁一个这样威风的人。”她小小叹了口气,“爸爸妈妈带弟弟去松江府挣钱,想众振家业。”

    “这些花都是好不容易才活过来的,其实大家都忙着做事,很少有余钱买花,不过我还是把花种得好好的,有路过看看的人,不买也给他一两朵。闻着花香,也许忙碌中能开心一些。”小姑娘摘下一朵丁香花插在李思怡的头上,“真好看!”

    “嘿嘿嘿嘿。”

    俩人叽叽喳喳的聊起天来。

    何春夏走到叶殊身边,他正盯住花田里的几株各色海棠怔怔地看。

    “叶师?你...你想我娘了?”

    叶殊听见,并不搭话言语,脑海中只是不断回响着何小云同自己说的话。

    关于那狐妖做的事,关于何春夏。

    此事你我心知肚明,一切照旧,谁也不要再告诉了。

    良久,叶殊对着眼前的海棠花笑了笑,长叹口气,“今儿个,你白姨...今儿个你师娘...今儿个扬州那边的姑娘们都过来了,咱们还有好多东西要采买,走吧。”

    ......

    淮安大火那日,祝同生从城南外进攻,所以贴近南城墙的几条街并未被大火烧毁,此时街面上幸免于难的宅院们已全被祝同生带来的军队和官衙征用。

    慕容秋敏在城南寻了一圈,得知叶殊出去采买些物品,问了寻街军士叶殊的住处,牵马过去,正巧撞上一脸怒气,匆匆出门的张舟粥。

    “张...舟粥?去找你师父?”

    “去码头等我师娘她们。”张舟粥挠挠头,“你要一起吗?”

    “不了,你师娘挺讨嫌的。”慕容秋敏正要往里走,被张舟粥拦住。

    “提醒您一句,院里有个巨讨嫌的人。”

    “谁呀?”

    “齐白鱼,这里的人他谁也打不过,光盯着我,只要我练剑就凑过来指指点点,‘我可是断云剑主,岂会不如你一个小辈?’”张舟粥模仿起齐白鱼说话的口吻来,“屁咧,怕是连我都赢不了。”

    “人家好歹见多识广,指点你两句怎么了。”慕容秋敏斜他一眼,“齐家大少怎么会在这儿?”

    “齐家三少都来了。”张舟粥面露憎恶,“南京不是起义支持镇西王侯吗,齐家三少带兵过来平反,结果南京城把内城的城门一关就硬守。粮仓,各界捐济给灾民的粮食,朝廷刚送到的救灾钱粮都在里面,够吃好几年。齐二少带的兵不够多,强攻不下,南京外城又多了几万张灾民百姓的口要吃饭,只能过来找祝知府想办法。”

    压低声音,“不过齐三少来,肯定是惦记着十四先生留下的五雷正法和二十四长生图,这几天一直找理由说什么要借去破城,这等宝物怎么能给一个小人,大家都装不知道。”

    “喔,那,这两件宝物可得收在一个安全的地方。”慕容秋敏故意贴得近些,作思索状,观察张舟粥的反应,“我叶哥哥身上?何丫头?何小云?还是...”

    张舟粥挠挠头,“二十四长生图在我师姐身上,五雷正法...”

    慕容秋敏耳尖一抖,翻个白眼,没好气地哼了几声,掏出随身的小铜镜整理了下妆容,挤出个笑脸来。

    张舟粥这时才听见马蹄带动车轮滚动的声音,转头看向街口,一队马车缓缓驶来,马车夫们身穿轻甲,都是些军士。

    车队在两人跟前停下,突然有一人从车内窜出,径直到路边扶墙呕吐起来,干呕了半天,只咳出来几滴发黄的胃水。那人发丝垂下遮了脸,分辨不出是谁。

    “吐吐吐,船上吐了一路了,坐车也吐,让你不吃不喝不看大夫。”王娟儿撅着嘴从车上下来,“真不明白,干嘛老跟自个儿过不去,这么瞎折腾,真出什么事了你是要气死我!”

    “少说两句,去扶下衫衫。”松白掀帘,第一眼就锁住慕容秋敏盛开的笑脸,双眼极快数扫过对方的衣着打扮,哼,俗气。

    “哎呀,这不是阿妹吗?什么风把你也给吹来了?堂堂掌门,能够有闲千里迢迢来参加小辈的喜事,看来峨眉派蒸蒸日上,后继有人。”

    “哪里哪里,我自是不如姐姐清闲,这跑来跑去,不过是为了些江湖上的面子。”慕容秋敏听出话中讥讽,不动声色,亲自上前把松白从车上扶下来,“姐姐和十四先生感情深厚,这下突遭横祸,想来姐姐心里难受的很...”

    “谁难受了!不难受!死的好!”松白出口打断,气得咬牙切齿,“多大个人了,心里一点数没有,白白吃了我这么些年!”挣开慕容秋敏的手,匆匆入院。

    这话正巧被后车下来的燕家姐妹听见,燕蝶不以为然,叹口气凑过去帮王娟儿扶莫青衫,倒是后过来的燕栀吓了张舟粥一跳。

    燕栀爱美,胭脂妆容,香氛衣饰,未必名贵,但无不一讲究,必打扮精心才肯见人,此刻却素面朝天,憔悴的脸上满是红斑,眼眶黝黑,垂着眼帘,只有姿势依旧昂头挺胸含腰,留几分大家闺秀的做派。

    王妈最后从车上下来,同慕容秋敏打招呼,磕着瓜子叹着气,“我可难受了,天天晚上想起来就哭。”说着说着红了眼眶,“夫人其实心里也难受,她就是生气。”

    “她气什么,这事也不怪她。”慕容秋敏笑笑。

    “世事难料,却无能为力,就是要强呗。”王妈长叹口气,“我反正认命了,给娟儿这丫头找个好人家嫁了,我死活都行。”看向王娟儿。

    王娟儿见燕蝶过来搭手,立刻撒手站到张舟粥身边。

    “后面几车是什么?”

    “都是些办喜事要用的物件,白姨怕你们这儿买不到,都在扬州置办好了拖过来的。”

    俩人聊得极欢,开始八卦,主要是分析何小云怎么和祝金蟾相识相爱,南京的战事如何,有没有联系上姜凡...

    王妈突然皱了眉头,她的眼神无意间扫中张舟粥手腕上的那串铃铛。

    这铃铛?不是娟儿的吗?张舟粥这小子南下可比我们早多了,那就是都在京城的时候就给了。

    不对啊,张舟粥这小子不是一天到晚屁颠屁颠跟着春夏吗?可这铃铛?

    王妈细看相谈甚欢的两人,越想越不对。

    难道是因为春夏和娟儿要好,张舟粥其实是在打探娟儿的喜好?

    两人私下偷偷定情?怪不得撮合娟儿和何小云没成。王妈上下打量起张舟粥来。

    这小子细皮嫩肉的,家里遭祸,没亲戚没长辈,不会让娟儿受气,听燕栀说他把京城里的祖宅卖了不少钱,如今调到南镇抚司当锦衣卫,有钱,有权,嫁过去不会受气,叶先生的徒弟嘛,人肯定是老实可靠的。

    王妈这下可算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

    众人入院。

    齐白鱼昂首阔步走过来,冲姑娘们点点头,凑近莫青衫,“莫剑主,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啊,听闻你身体不适,白夫人嘱咐我过来看看。”

    莫青衫满眼昏沉,刚想找借口推脱,腰间被王娟儿用力一拧一推,脚下不稳,摔倒在地。

    “别找理由,赶紧让大夫给你看看...”莫青衫倒地不起,王娟儿起初以为是装样子,自顾自说话,不见莫青衫有所反应,这才乱了手脚,“这!衫衫!衫衫!”

    院里立刻乱做一团,尖叫声,指挥声分辨不清,一干人手忙脚乱地将莫青衫从地上扶起,抬进屋里给齐白鱼诊脉。

    混乱中,燕栀默默向前,入屋,拜过坐在上位歇息的松白。

    “白夫人,我有些话想同你说。”

    “嗯。”松白闭着眼,疲惫地躺倒在椅子上。

    “这些,是我姐妹两个这些时日在叶家吃住所用的银钱。”燕栀摸出一个手绣的精致荷包递到松白手边,“其实之前就想说,叶家,都是很好很好的人,可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十四先生仙逝,我和妹妹本没有理由待在叶家,喜事过后,我俩会另谋出路。白夫人的恩,我记下了。”

    松白拍桌起身,“造反了!乱讲什么,少了你俩的一口饭吃?你俩跟娟儿衫衫一样,叶家就是自己家!以后这种话不许让我听见。”抄起荷包就扔。

    “不,我姐妹俩姓燕,是燕家的人。”燕栀拾起地上的荷包,细细掸去灰尘,再递过给松白,抬眼,无比坚定,“我是燕家之主,当振兴燕家。”

    松白抬手想拍飞那荷包,终究是没能下手,点点头,“急什么,喜事之后再议,两个姑娘家,流落江湖,像什么话。”并不接过,坐下闭眼,“出去,别打扰我休息。”

    燕栀收回荷包,默默出院,在马车上翻找些细软行李,各人的住处早被提前安排好,她叹了几口气,先回姐妹俩的房间去了。

    这院子有些破旧,但收拾的却干干净净,燕栀在桌前坐下,放了行李,不想收拾,找出一本手抄的话本来看,书里讲的些什么故事,全然不知,只是怔怔的盯着十四月中的字迹。

    “燕栀姑娘?”房门突然被敲响。

    “谁?”燕栀将话本重新掖进行李,吸了吸鼻子再开门,门前,是一位精瘦的老者。

    “燕姑娘,你没见过我,但我从十四老弟的口中听过你的名字。”那老者笑笑,翻出一只荷包来,燕栀瞪大了眼,那荷包,是自己和十四月中打赌输给他的,“十四老弟特地嘱咐过我几件事情。燕家满门忠烈,他记得,燕姑娘...”

    “他说什么了?”燕栀愣了愣,急促开口。

    “你燕家欠他三顿酒,这便是因。”那老者若有所思的叹口气,“选择,实在是很重要的东西,有一件很有趣的事,天机道人,本不应该是他,所以他也做了一个很有趣的决定。”

    “燕栀姑娘,你得想好了,合上这扇门,你我再不相见。你振兴燕家,或是怎么样生活在这世上,都会是你自己的选择。可如果你愿意接受这果,还上这三顿酒,从今以后,你只能踏上一条被选定好的路,再不可回头。”

    燕栀喃喃,“那,我在这条路上会看见什么?这果,又会是什么?”

    “山海,星河,真相,一切,你会站在他曾到过的地方,甚至超越他。你会和他一样,被卷进身不由己的事中,轰轰烈烈的死去。”那老者晃晃手中的荷包,“他写了很多东西给你,选择吧,关上门,还是接过这个荷包。”

    燕栀轻轻将门合上。

    “真是个有趣的决定。”

    老者笑笑,转身就走。

    “老先生,你别急!”

    老者转身,看见燕栀追出,她抿过胭脂,擦了些香氛,整个人的脸突然一下亮了起来。

    她淡淡红唇,浅浅笑着,轻轻低头,拜过三拜。

    “我叫言达摩。”那老者的双手松懈下来,翻腕,露出一截满是玄妙法纹的桃木来。

    山外还有青山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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