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煌跟着沈廷扬进了大厅。

    沈廷扬还好,他是文官,又是押运粮草的户部郎中,有资格位列席间。

    徐煌就不同了,他在扬州卫的时候,好歹还是个四品指挥佥事,算是大哥,说话算数。

    而宁远作为大明几大防区之一,总兵参将扎堆,高级军官一抓一大把,就是正三品的游击将军,也只是在厅外列席。

    徐煌的军职若是放在边军,顶多就是个守备,比游击将军还差一两级,根本没资格入席,连厅外的桌都不能上,只能在外面站岗。

    座位安排完后,徐煌确实没有位置,只是站在沈廷扬身后。

    他人高马大,很是扎眼。

    大同总兵王朴皱眉道:“你这小子是何人?这般不懂规矩?”

    徐煌眉头微皱,淡淡瞥了这位逃跑将军一眼。

    密云总兵唐通呵斥道:“这里是你能来得?还不滚出去!”

    沈廷扬忙站起身来,介绍道:“诸位,这位是扬州卫指挥佥事徐煌......”

    他话还没说完,只听一道阴阳怪气地声调响起:“江南的兵,来此作甚?”

    说话的是蓟州总兵白广恩,面容阴恻恻的。

    沈廷扬还是那样的温文儒雅,说道:“诸位有所不知,徐将军在河南力克闯贼,更是亲手射瞎了李自成的左眼!”

    顺天巡抚杨绳武面色微微惊讶,看向徐煌。

    几个总兵却是笑了,大同总兵王朴嘲笑道:“李自成?在坐的谁没虐过他?”

    说完,几个身材魁梧的总兵更是狂笑。

    山海关总兵马科大笑数声,道:“遥想当年,某在洪公麾下,李自成欲入四川,某与曹变蛟败之,且穷追之至潼关,南原之战更是打得李自成以十八骑逃亡!”

    他看向徐煌,粗犷的声音在厅内回荡:“你这小子,不过是侥幸射瞎了李贼,也敢自大?”

    蓟州总兵白广恩不甘示弱,放声嘲笑:“说起流贼,某家年轻时也干过这行当,跟着混天猴为盗,自从被洪公击败后,方才投降被朝廷授予都司。”

    他似是感慨:“自那后,某家就追随曹文诏将军镇压流寇,打得就是李贼,全靠他们屡立战功,积功至蓟州总兵。”

    “哈哈,笑死某家了!”

    山海关总兵马科啪啪拍着大腿,发出一阵大笑,接着又与白广恩搂着脖子,说起了二人当初兵戎相见的场面。

    两个匹夫举止之粗俗,看得杨绳武等几个文官皱眉不己。

    吴三桂看了一眼面色平静的徐煌,出来打圆场,笑道:“大家都是为国朝尽职,哪里的兵都一样。”

    徐煌看向吴三桂,见他白皙英俊,一举一动,都有一股难言的世家子弟风范。

    不得不说,吴三桂出身很好,将门吴家,父亲是总兵。

    他既学文,又学武,不到二十岁就考中武举,军旅生涯更是一路直升,人生充满了传奇。

    二十岁任游击将军,二十三岁擢为前锋右营参将,二十六岁任前锋右营副将,相当于副总兵。

    二十七岁时,更是升任为宁远总兵。

    如今他三十岁,按照历史发展,他在两年后将被崇祯加封为平西伯,三十三岁时献关降清,又被满清册封为平西王.......

    再后来,起兵反清,自立为帝。

    吴三桂的一生堪比小说主角,一路开挂,如果他不当汉奸,将会是受世人追捧的正面人物。

    可惜,如此人物为了自身前途和家族利益,置民族与天下万民不顾,屡次政治投机,注定遗臭万年!

    吴三桂的面子挺大,他打圆场后,众人的嘲笑之声顿时少了许多。

    众人也明白,吴三桂的祖籍是扬州府高邮州,与那徐煌算是老乡,因此出言护着。

    可在徐煌看来,这就是吴三桂的长处,很会得人心。

    不管是被困半年的蓟辽总督洪承畴,还是之前的辽东巡抚,总兵祖大寿等人,皆对吴三桂夸赞不已。

    吴三桂的舅舅是祖大寿,义父是崇祯皇帝身边大受重用的太监高起潜,曾屡次出任九边监军。

    吴三桂的崛起,少不了祖大寿和高起潜的提拔,但更多的是他善于社交。

    可以说,现在羽翼渐丰的吴三桂,隐隐成了辽东将门之首!

    不过,也有人不买账。

    蓟州总兵白广恩是流贼出身,与辽东将门关系不大,他开口叫道:“这江南的兵就是一群窝囊废,打打流贼或许可以,若是碰到鞑子,估计连裤子都吓湿了!”

    他的好兄弟马科跟着起哄叫道:“有本事去杀建奴,能杀一个,老子算你有本事!”

    吴三桂眉头微皱,这两匹夫,当真是肆无忌惮。

    他刚准备开口说话,却听徐煌呵呵笑道:“区区建奴算得了什么,莫说是斩杀一个,某昨日还宰了三百多个鞑子兵!”

    “哈哈,你小子,人不大尽喜欢吹牛逼!”

    白广恩捧腹大笑,指着徐煌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几个文官也是皱眉看向徐煌,很不喜武人的吹嘘。

    沈廷扬轻咳一声,出言道:“诸位,昨日我等在觉华岛,遭遇了鞑子兵攻杀,幸得徐将军指挥若定,斩杀鞑子三百二十级!”

    此话一出,满堂皆惊。

    如果是徐煌说出这番话,他们或许不信,但这话出自沈廷扬之口,他是户部的文官,绝不会随口乱说。

    “不可能!”

    大同总兵王朴叫道:“斩杀三百二十级?绝对不可能!”

    他是杀良冒功专业户,每次造假战功,都不敢报杀这么多首级,江南的兵竟能斩杀鞑子三百二十级?

    马科猛有节奏地拍着大腿,森然道:“你们昨夜是做梦了吗?这等事情也敢胡说八道!”

    听众人争议不休,言语间满是讥讽,徐煌眉头一皱。

    他猛地冲马科厉声喝道:“你这厮怯战畏战,不敢迎击鞑子,老子敢!鞑子人头尽在我军中,不信去看,少在这跟老子阴阳怪气的!”

    他这一喝,厅内立时凝重起来,皆看向徐煌。

    好小子,竟敢当众喝骂山海关总兵!

    徐煌并非无脑冲动,他很清楚,在坐的几个总兵,除了吴三桂实力最强,手下有两千关宁铁骑,其他人基本都是水货。

    马科、唐通、王朴、白广恩四人虽是总兵,然手中最倚仗的力量不过是各自的家丁,最多千余人。

    而松山大战突围后,他们各自的家丁数量,只怕只有数百人。

    其他兵马多是乌合之众,先前或许有点战力,但战后大多被清军吓破了胆,留有战争恐惧症。

    总而言之,明末军中从来都是靠实力说话!

    在宁远的宣武营有八百余人,战力丝毫不弱九边将领的家丁们。

    况且徐煌斩杀鞑子三百二十级,只要坐实了宣武营的战绩,想来他们会掂量一下自己斤两的!

    马科愣愣地看着徐煌,接着猛地站起,拍着酒桌大喝:“娘的,反了你了!”

    他正要喝令家丁将徐煌拖出去打军棍,却听一人开口道:“且慢!”

    说话的是监军张若麒,他面目清癯,三络长须修饰得一丝不乱。

    张若麒官身是兵部职方司郎中,掌舆图、军制、城隍、镇戍、简练、征讨之事。

    且三年一报九边地图,以听兵部征调之令,阅视修浚城池,因事增置镇戍将校,设兵屯戍,巡视操练,请命将出师,悬赏罚、调兵食、纪功过,及关津、缉捕、整顿军伍诸事。

    兵部职方郎官职虽不大,却手握实权,是大明军事部门货真价实的实权人物,因此能以文官身份担任辽东监军。

    张若麒看向沈廷扬:“季明兄,觉华岛一战可有此事?”

    沈廷扬作揖回道:“下官正要禀报。”

    他将觉华岛一战详细地讲述了一遍,言语中尤为突出徐煌的功劳。

    似乎这一仗,要是没有徐煌指挥,大家都得完犊子!

    众人听的惊奇,纷纷看向徐煌。

    张若麒微微点头,表面波澜不惊,内心却是狂喜!

    松锦大战期间,崇祯帝任命洪承畴为总督,统帅蓟、辽军务,张若麒为锦州前线监军。

    张若麒按兵部尚书陈新甲的意思督促洪承畴进兵,结果松山一战,明军损失过半。

    由于陈新甲的庇护,崇祯皇帝没有追究张若麒的责任,又令他出关为监军。

    可关宁军迟迟不出兵去解松山之围,好不容易有个头铁的副将率部出关打一次,结果半道挨了揍,全军覆没,人也战死了,此后明军再也不敢出战。

    圣眷正隆,皇帝又天天下旨来催,没点功劳实在说不过去,张若麒自己都觉得对不起崇祯皇帝。

    这次觉华岛大胜,竟斩杀鞑子三百二十级,来的真是太及时了!

    张若麒真想现场高呼一声,为徐煌等将士吟诗一首......

    新任辽东督师杨绳武也是看向徐煌,特别在他身上略略停顿,见徐煌看来,又微笑点头。

    他开口询问:“徐煌,你手中有多少家丁?”

    徐煌不假思索地回道:“九百人。”

    “九百人?”

    众人大为吃惊,就连吴三桂,也偏头看来,开始正视徐煌。

    一个地方卫所的四品武官,竟有九百家丁!

    扬州果然是个繁荣的地方啊,连一个小武官都这么富裕!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即便有九百家丁,也不可能斩杀鞑子三百二十级!”

    马科还在狗叫,他看向兵部右侍郎范志完,道:“范大人,你是兵部的人,得查验首级真伪啊!”

    大同总兵王朴也在一旁声援,杀良冒功是他的专业,很有经验,一眼就能看出真伪。

    杨绳武面色不愉,沉声道:“马科,兵部之事,轮不到你说话!”

    一旁的白广恩拉了拉马科,低声道:“马兄别急,且看看再说......”

    事关杀鞑功劳,白广恩很快变了脸,不要脸地冲徐煌笑了笑,这假笑的表情,比哭还难看。

    徐煌大觉恶心!

    最终,在监军张若麒的安排下,众人放弃吃喝,离席亲往城外,查验首级。

    经过兵部的专业坚定,三百二十颗脑袋,皆是金钱鼠尾辫,且不是新剃的头,首先排除杀良冒功。

    就连杀良冒功专业户的王朴也沉默了。

    让他们震惊的是,内中居然有一百五十六颗脑袋是真鞑子!

    建奴长相与汉人不同,很好识别,况且兵部有着专业坚定技术,比如将脑袋投入水缸中验证......

    事后,监军张若麒亲自将徐煌请入酒席。

    这一战,让辽东将门很多人对自己的能力有了清晰的认识。

    张若麒举起酒杯站起,先对督师杨绳武含笑致意。

    随后操着山东口音的官话说道:“辽东战局,圣上忧切,国危主忧,为人臣子,敢不肝脑涂地?觉华岛大捷,大壮我明军声势,诸君,请满饮此杯,为我大明贺!”

    说得众人皆高声道:“为大明贺!”

    吴三桂哈哈一笑,端着酒杯说道:“徐将军青年英杰,日后前途不可限量啊,来,今日与某不醉不归!”

    徐煌站起来,笑道:“该下官敬总兵大人才是。”

    吴三桂心中大悦,大笑道:“不必客气,吴某最佩服杀鞑子的英雄,就让我们同饮此杯!”

    他豪爽地与徐煌连干三杯,言语间还透露出自己也是扬州府人士,都是老乡,甚至提出与徐煌结拜为异性兄弟。

    吴三桂的社交能力可不是盖的,可以说极善攀附。

    当初方一藻巡抚辽东时,吴三桂与其子方光琛结为结拜兄弟,洪承畴经略辽东后,他又迅速与洪承畴亲信幕僚谢四新结为至交。

    这般精明机敏,就算放在二十一世纪,想不发达都难!

    徐煌婉言拒绝了吴三桂结拜的邀请,连称自己官位低下,实不敢高攀。

    开玩笑,这种三姓家奴,自己如何敢结交?

    若是日后吴三桂不献关降清,能奋斗在抗清第一线,哪怕是投降李自成,徐煌亦可与之结拜!

    说白了,徐煌有精神洁癖,对汉奸极为厌恶。

    吴三桂之后,辽东各将纷纷向徐煌敬酒,搞得席间喧腾一片。

    徐煌来者不拒,豪饮数杯,众人连呼徐老弟豪气......

    就连原本恶言恶语的唐通、马科、白广恩三人,也来到徐煌面前。

    马科舔着脸道:“徐老弟啊,先前是我等冲动了,某自罚三杯!”

    说完连闷了三杯,喝得满脸通红,也不知是不胜酒力,还是尴尬所至。

    徐煌哈哈大笑道:“我们也算是不怼不相识,来,下官敬马总兵一杯!”

    见他如此给脸,马科咧嘴大笑。

    唐通和白广恩也相继过来碰杯,只有大同总兵王朴,闷闷不乐的,似乎是拉不下脸。

    不过众人对他关注不大,又似乎是故意疏远王朴。

    徐煌敏锐地发现了这一现象。

    众人喝得热切,督师杨绳武更是大笑道:“以后大明这天下,还得靠你们这些将才守护!”

    他看向徐煌,神情中对其依重之意明显。

    随后,众人大杯大碗欢饮,各粗野武夫放浪形骸,他们大声囔嚷,酒碗拍得咣咣响,吵杂一片。

    原本白广恩,马科等人与徐煌有嫌隙,此时他们言笑晏晏,相互敬酒,哪有丝毫芥蒂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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