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才过,四野晨熹微露,天犹未晓。

    幞头山上,一群捕班差役领着正阳县百姓掘梁倒屋,起坟平丘干的热火朝天。

    顾轩领着几人从山中砍了车桃木荔枝拉上山来,刚行至已被夷为平地的义庄前。

    早在山径上等候的青衣女子和顾谨修几人便围了过来,三双眸子正直勾勾盯着顾轩上下打量。

    他有些苦笑不得,“你们这是干什么?”

    顾谨修围着他转了一圈,满脸都是惊疑和不可思议。

    “你真的是原来那个牛鼻子,临安道人顾轩?”

    顾谨修将信将疑,伸手摸向他额头处,想要试探一番体温是不是跟活人无异。

    顾轩将他一把拔开,笑骂道:

    “屁话,如假包换,先前给你的铜镜还不还我?”

    顾谨修这才放下心来,依依不舍的掏出那方铜镜递还回去。

    经过三人一番七嘴八舌的陈述,顾轩这才明白过来他们为何这般神态。

    原来昨夜天生异相,月华倒灌之后他被阴司摄魂,突兀晕死了过去。

    谁知义庄里那些被阴九生拘魂练魄,夺了神智的游魂失去尸鬼道召敕坛仪控制,尽数涌了出来满山夜的游窜。

    三人被惊的惶恐不已,正不知做何时一队阴司兵丁冒了出来,将满山游魂挨个锁拿后也不理会目瞪口呆的几人,又兀自消失在了罡气山风之中。

    ………

    “我说怎么醒来时躺在个土仓里,所以你们以为我是被鬼差锁到了地府,准备就地给刨坑给我埋了?”

    顾轩气愤中带着莞尔。

    “埋也不能埋在这破面文曲的养尸地啊,过几年不又得变成走尸,跑出来祸害正阳县的百姓嘛!”

    燕崇风和顾谨修二人神色飘忽,瞟了眼青衣女子道:

    “不干我们的事,主意是她出的,她说用武德司‘犀照’的法子,亲眼瞧见你被阴司勾去了。”

    山径上青衣飘飘,顾轩穿过两座巍峨抬头望去,倏地与一道冷若冰霜的眸子对上。

    “额,那个,你听贫道解释,昨晚那是个意外…”

    锃的一声剑鸣,山径上寒光四起。

    幞头山顿时响彻一道杀猪似的嚎叫声,顾轩边逃边低声怪叫。

    “狗屁的犀照之术,这婆娘绝对是想报昨夜那一‘捏’之仇。”

    ………

    不多时,顾轩便指挥着差役民壮将周围的干尸枯骨都被聚拢在一块。

    有些荒坟中的尸身经年不朽体生白毛,已经隐约产生了尸变的苗头。

    “敢问真人,这些枯骨尸身该怎么处理?”

    蒲县令眼巴巴瞧向顾轩。

    “幞头山地脉已绝难回转,现今之计唯有乘着天色尚未破晓,将这些尸骸焚毁后再行开坛做法了。”

    顾轩说罢敕符唤起眼神监灵生,只见得尸身枯骨上鬼气丛丛,怨念森然。

    “用镇邪荡秽科仪吗?”

    他瞧向尸堆里那个一裘凤冠霞帔的身影,又想起昨夜在地府佐证对峙时的所见所闻。

    这个叫韩莲生的女子命数实在太过坎坷,父母虽多有怜爱,可家中做的是打棺材这样下九流糟人嫌的贱行。

    世间诸事太多无奈,最后为了攀上汪家高枝,将她嫁给了汪平山那个败家子新婚屈死。

    而自幼相恋,约定厮守一生的阴九江潜藏在正阳县中数载谋划,假意情深。

    却只为诱使她在新婚之夜悬梁自戕,好将其魂魄尸身祭炼成召敕邪神的的供品。

    沉思良久后顾轩轻叹一声,自语道:

    “还是用超度生方科仪吧!”

    但凡道门各派法坛科仪都有既定的用具法器,仪轨步骤,诵持经文。

    俗话说‘照本宣科’,便是指按照特定的程序行施这些章程仪轨。

    诸如三元,诸真等阳事科仪,或求赐福赦罪,或是祛病消灾,都属于各派压箱底的吃饭绝活,除非闭门弟子绝不轻易相传。

    而顾轩承继的道统‘紫虚’派听着名头吓人,实则属于那种大部分人听都没听过的小门派。

    他那便宜祖师紫阳真人所传下来的阴事科仪本子也不过寥寥数种,想挑也没个挑法。

    不消多久,蒲县令便按照他的要求,在义庄原址上摆起了一座法坛。

    周遭幡幛飘扬,长条桌案上自高至低摆着数十道牌位,其下符简,章表,法水,香炉等各司其位。

    虽说一身道袍使火铳时给烧的破破烂烂,先前又被那青衣女子划开了数道破口,顾轩还是循矩整肃了一番衣冠。

    随即摒弃杂念,凝神聚气,手持蒲县令方才书写的祭文,一字不遗诵读而出:

    “维

    大虞兴平九年四月廿九,豫州胶宁府辖正阳县内,御赐同进士出身,翰林院编修蒲新远谨陈祭仪,享于幞头山中亡灵及拘于邪僚阴九江术下阴魂曰……

    谨陈牲礼,各荐庶馐。

    伏惟

    尚飨。”

    念过正阳县衙为这些阴魂准备的祭文,顾轩脚踩罡步,手持章表符箓,口中默念经文:

    “太上敕令,超汝孤魂。秘篆玄符,束魂送鬼。所诛无蠲,万精摧落,扫荡妖氛,德合乾坤……”

    行过一段科仪,顾轩引燃手中章表同蒲县令知会一声。

    便有差役端食斛浆桶,将早前准备好的晨时甘露,百家糙米等从桶中舀起撒向天空。

    这满山的游魂虽未堕入饿鬼道,大多也都是无人祭祀的孤魂野鬼,用这些放焰口用的施食甘露将其召引聚来,也算是变相投其所好。

    不多时,随着符简做烟,章表燃尽,山头众人齐齐打了个寒颤,那种冷不是晨昏交转时雾气带来的湿冷,而是一种渗入毛发体表的阴冷感。

    顾谨修几人经历了昨夜一番凶险经历,对鬼魂邪祟这类事物也有了一定的接受能力。

    警惕中竟然夹杂着几丝兴奋的意味,凝神看向茫茫山野,等了半天却依旧连个鬼影都没瞧见。

    蒲县令和一干捕班民壮心头惊惧,身形动作也不免有了几分惶然,不知何时已经齐齐躲在了正开坛做法的顾轩身后。

    山间众人灵根未具,虽说感觉周围凉意森涌,阴气开阖却瞧不见任何异常。

    可落在唤起眼神监灵生的顾轩眼中,这漫山遍野间都是形形色色,状貌可怖的死鬼阴魂。

    “看来阴司鬼差单只勾去在义庄中作祟害人的凶鬼,打入了楚江王治下‘剥衣亭寒冰地狱’,这山间芸芸游魂孤鬼之多,今日开坛做法也算一桩造化功德。”

    顾轩心中暗慨一声,掐了个法决拾起桌上给亡灵准备的生天功据,一张张投入火盆之中。

    山间众鬼瞧见顾轩竟然愿意损耗法力替他们开坛超度,不论生前死相多么凶恶可怖,皆是跪下叩首致谢,规规矩矩排着队来领那生天功据。

    偶而有几个鬼体凝实,仗着凶煞戾气想要直接插队抢夺功据的,叫顾轩手持柳条抽将过去。

    登时便给打的惨叫不已,连周身鬼气都稀薄了些许。

    不多时,一身血红嫁衣,敛了死相的韩莲生也行至法坛前。

    她目光柔和,盈盈如月,许是知道人鬼言语难通并未多言,只是矮身朝顾轩行了个万福。

    刚领了生天功据转身要走,却被顾轩出声叫住。

    “姑娘留步,且慢先行!”

    顾轩现今法力不够,行使眼神后无法同时召敕心神焕阳昌,只得摸出个黄泥块模样的东西塞进嘴中一阵咀嚼。

    随即他将一张盖着阴司大印的牒文烧递给韩莲生,再开口时字音已是咿咿呀呀,嘟嘟囔囔的连篇鬼语:

    “这是我昨夜入幽冥时从豫州城隍那里讨来的牒文,姑娘持此过阴司关卡尽可坦行,不受鬼卒盘剥要挟。”

    顾轩此举并非一时起意,除了对眼前这个苦命女子的怜惜叹晚,更多的则是感其相助之恩。

    昨夜他与尸鬼恶斗之时,幸赖主魂韩莲主魂没有为虎作伥,否则有了鬼气怨念加持,那泡过符水的铁砂也不一定能破开尸鬼躯壳。

    语罢,顾轩又是轻叹一声:

    “我道行低微,行科仪超度尚可,却无力在阴魂轮回投胎之事上开坛相助,姑娘生前若有未了心愿可一并告知,我自会尽力相圆。”

    一裘鲜红嫁衣的韩莲生默默立在一旁,先是微愕,片刻后两行清泪自眼眶滑落。

    “小女子能得遇真人此生幸矣,别无他求”

    韩莲生眼上泪痕犹未干涸,却是笑意莞尔。

    那双原本死寂无光的眸子里,此刻终于又迸发出几分少女二八年华时该有的俏皮活泼来。

    她揪起那身大红色凤冠霞帔,娉娉袅袅垫脚转了一圈,这才瞧着顾轩嫣然而笑,像是要将他那张面孔刻进灵魂里。

    “花开花谢,滚滚红尘,只愿来世容貌如旧,到时候,小真人可一定要认出我来啊。”

    灼日破晓,煌煌泱泱。

    韩莲生的魂魄逐渐变得稀薄暗淡,直至化作漫天荧光,随着湿冷微风丝丝缕缕消失在天地之间。

    世间众生芸芸,纵使道门黄紫天师,儒家君子贤人,又有几人能够福缘深厚到再世而遇。

    顾轩没有回答这个答案,或者是不知怎么回答。

    他只是站在雾霭氤氲的晨光里微微颔首,同她作揖相别。

    “若无意外,此生再难见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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