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外,围观的萧主薄和捕快一行瞧见两鬼被治住,这才又乌泱泱聚到了门口。
汪员外也被顾谨修用大逼兜式物理疗法给唤了醒来。
或许是对这个庶出的小儿并无多少舔犊情深,他寻了身袍子换上后躲得远远的,眼里尽是恨铁不成钢的厌嫌之色。
反倒是那汪夫人强忍着惧意凑在儿子的阴魂前,惊恐中夹杂着悲悯,有气无力唤了声:
“我可怜的幺儿呦!”
汪二郎当即声泪俱下,嘴空张了半天,说出的却都是些呜呜咽咽的干嚎声。
顾轩收起柳枝瞪了一眼,汪二郎这才停下口中连篇鬼话。
一旁韩家棺材铺大学徒的阴魂像是癔症了一样,指着自己呜咽的喉咙不停摆手,又跪在地上对顾轩连连磕头。
原是人鬼殊途,一旦阴阳两隔,就连言语也难以相通。
顾轩大概猜到了两鬼的意思,扯下地上两具尸身上的摄魂唤灵符焚了,沉声道:
“你二人可是错过了鬼差摄魂的时辰,无法去那酆都阴司投胎,故此想托我为你二人超度?”
两鬼磕头如捣蒜,跪在地上连连呜咽点头。
汪员外倔强的背过头去,极力克制着让自己不去看汪二郎那副惨状。
汪夫人见状推金山倒玉柱般跪在地上,也不言语,也不求情,只是面色凄然看向顾轩。
人世间最纯粹的情感莫过于一个母亲对儿女的舔犊情深。
顾轩有些不忍,扶起两鬓斑白却还要为幺儿下跪的汪夫人。
可是超度亡魂不像荡妖诛邪那么简单,一道法诀符箓打过去震散于天地间,令其不得超生作罢了事。
没有法力持身的道众僧侣更是要开坛建醮,齐备科仪后焚诵牒疏等。
端的是耗费念力精神,因此大多数玄门中人轻易不愿替人超度。
“也罢!”
顾轩轻叹一声,当即写了张紫虚派召敕身神的符纸,这才瞧向两鬼道:
“天衍四九人遁其一,万物皆有一线生机,接下来贫道问的每一句话你二人皆要具实作答,可听明白了?”
两鬼先前吃了好一通柳枝,此刻又见顾轩答应为他们超度哪还敢做祟吓人。
收起那副狰狞死相后老老实实飘在半空中拼命点头。
顾轩这才唤起心神‘焕阳昌’,以方便与阴鬼交谈,厉声道:
“你二人与那屈死的汪韩氏有何因果纠缠,她为何单单要寻你俩索命?”
在堂间众人听来,两鬼又是好一阵凄厉的呜咽呢喃,涌入顾轩心头却变成了字字清晰的豫州官话。
他越听越觉狗血难当。
原来那汪韩氏乃是韩家棺材铺掌柜的独女,年前才被许给了正阳县首屈一指的富户汪家做媳。
只是那汪韩氏是个性烈如火的女子,打小便和韩家棺材铺一个学徒互生情愫,私定了终生,得知自己被许给汪家二郎后便起了与那学徒私奔之意。
事犹未成,却被同样眼巴巴盯了她好些年的棺材铺大弟子给听去了二人意图私奔的对话。
或是出于暗恋者的嫉妒心理,或是想起老掌柜曾经说过的那句有心招他为婿的暗示。
自觉受了韩家欺骗的大弟子恨由爱生,一气之下跑去赌场跟汪二郎添油加醋一番告秘。
直把那汪韩氏给说成了婚前失贞,与棺材铺学徒勾搭成奸的娼头**。
坊间的闲言碎语好似那剜心利刃,汪家二郎本就是个被酒色掏空精气的二世祖,新婚之夜不顾清白便对汪韩氏一番责打辱骂,第二日更是扯着嗓子又在韩家棺材铺前好一通撒泼放刁。
而且这还不算,屈死汪韩氏后他唯恐被年轻凶死的鬼魂索命。
竟以民间‘封魂’的邪术,暗用削减的桃木钉扎进了汪韩氏的手心脚心,才将坟土又草草掩埋……
听完顾轩转述后,堂中众人脖颈都泛起一层鸡皮疙瘩。
纵使萧主薄核定审谳过本县不少仇杀械斗的案子,又何曾听过如此耸人听闻,死后还要封人魂魄镇人尸身,令结发妻子不得超生的恶举。
令几位捕班写了状子文书,他眼神凛冽看向汪员外,抬手朝天虚拱道:
“天日昭昭,你们汪家干的好事,朝廷有明令,掘坟毁尸者杖脊二十,流千五百里,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汪员外面如死灰,这个见惯了尔虞我诈的中年富绅终是坚持不住,一屁股瘫坐在了地上。
倒不是被萧主薄一番话给唬住,正阳县这些胥吏是什么德行他再清楚不过,无外乎借着朝廷律令的由头想再索要一笔银钱而已。
只是他怎么都不敢相信,自己那个平日间唯唯诺诺,只会狎妓耍钱的庶子竟敢做出这等丧尽天良的可怖行径来。
“无量天尊,世间痴男怨女,情之一事最是难解!”
顾轩打了个稽首偈诵一声,他虽能行那超度之事,却不愿欺骗那个因为幺儿跪伏于地,双目失魂的老妇人。
“以汪平山之举,入了酆都阴司也得进那拔舌地狱,趟那油锅火海,你还可愿贫道为他做法超度?”
汪夫人怔愣在原地良久,还是伏身叩首下去,长跪不起。
为人母者,不管儿女做了多大的恶事,哪怕是在阴司受那剜心剥皮的煎熬,她总是希望幺儿来世投胎能够回心向善,学做好人的。
她不知道的是以汪平山所做这种镇魂封魄,夺人转世之机的恶举,已够地府万年刑罚业罪,即使再入轮回,结果也比魂飞魄散好不到那里去。
顾轩点了点头,撤去焕阳昌神通,经诵声顿如黄钟大吕,朗朗响彻衙署。
“火翳成清署,剑树化为骞,上登朱陵府,下入开光门……”
半空中,两鬼趋近透明的身形伴着超度经文的郎诵声慢慢凝实,恐怖死相也逐渐褪去,直至变回了跟生前一般无二的模样。
两鬼瞧见身躯上肉眼可见的变化怔愣良久,反应过后立时跪伏于地,朝他磕起头来。
庭前草动,水上萍浮。
忽闻院中青风骤起,那一阵风过处,不见半分身形,唯余幽幽凝雾。
顾轩走出屋去,朝前来勾魂的两位阴司鬼差致礼。
默默看着鬼差穿过浑然不觉的众人锁了两道阴魂,又随着幽幽凝雾消失在了庭院之中。
汪员外终是忍不住心中悲切,两行老泪纵横而下。
纵然他对这个庶子再怎么恨铁不成钢,可父子伦常之情又怎么可能轻易罔顾。
他见顾轩肯耗费心神为汪平山超度,起身嘱托自家夫人一番,便跟着萧主薄商议和县衙的善后事宜。
待到法事结束,汪夫人突然掏出夫君先前塞给她的几张银票,行至顾轩身前跪下叩首。
“我那幺儿鬼迷心窍做了恶事,所幸道长怜悯为他诵经往生,这一百两银钱权当是道长做法的费用。”
顾轩虽说从事的行业较为特殊,可到底是个现代人的思维,由着一位年过半百的老妇人接连叩首实在吃不消,忙上前将她扶起,却没有接过她递来的银钱。
汪夫人见状有些不解,慌忙道:
“若是道长觉得这些银钱不够,还请稍后随我去府上再取……”
顾轩看了看她手中的银票,一百两银钱那是什么概念?
豫州一两银子市价值三吊通宝大钱,可购米一石,置布三匹。
若是换算成现代的称量单位,一百量银钱约等于11000斤大米,三百匹素布,足够一个中等家庭几年的花费开销。
“这些钱都能购置一盒十余味的旃檀香了!”
顾轩心中惊叹一声,财帛虽动人心,却还是给拒了回去。
“我辈中人行事,一饮一啄自有因果天数,小道既已收了县衙的俸银,汪夫人这边就不必再行其事了。”
顾轩瞪了眼身旁不停给他使眼色的顾谨修和燕崇风二人别过头去。
撒尿擤鼻子两头都拿固然是好,可死人钱并非那么好挣的,他不愿因此担上不必要的因果。
汪府奶奶见实在拗他不过也只得做罢,兀自伤神了片刻,便请县衙仵作开了文书,带着幺儿尸身回府准备丧仪诸事不提。
………
却说韩主薄送别了汪员外,遣散一众捕班快手,这才令人备了宵夜返回县衙后堂。
刚走进门来,瞧见收拾行囊用具打算要走的顾轩等人,忙苦着脸将他死命拦住。
“县衙已备了吃食,真人这是做何?”
他先前可是兴誓旦旦跟县令大人立了状子,一定会处理好邪祟索命一案。
可如今连嫁衣女鬼的半点影子都没见着,顾轩这个在驱邪之事上唯一的依仗也要跑路,他哪能不着急上火。
顾轩讪笑一声,两只手揣进袖口瞧向萧主薄。
“此间事了,贫道方外中人,自然是要继续游方。”
折腾半晌他也算是回过味来,县衙这些个王八蛋跟刮地皮一样,不知借着此事在汪府那边敲诈了多少税捐。
如今将要命的勾当给甩了出去,却想用区区五十两就打发他们三人。
“大白天的,做梦了您?”
萧主薄能从一届秀才混成正阳县的绿袍主官,自然也是那人精中的人精。
他瞧见顾轩三人神情不悦,忙掏出方前从汪员外那儿刮出来的一沓银票。
“却是本官疏忽了,这是原先所答应小真人的驱邪费用,只要能度了那嫁衣女鬼叫他不再作祟,县衙这边一切都好商量。”
顾轩轻咳一声,顾谨修秒解其意,踱步上前拉住萧主薄,顺势将那沓银票塞进袖中。
“萧老哥啊,原本为民驱邪这种事不应该说这些虚的,可我们那些符纸,用具啥的……”
他拉着萧主薄行至一旁,悉悉索索的声音越说越低,不多时便朝顾轩和燕崇风比出三节指头,示意谈妥了价钱。
顾轩不禁感慨,死人嘴里掏药钱这种事,还是读书人比较擅长。
………
待到跑堂小厮端来宵夜几人食过,顾轩这才又重新提起嫁衣女鬼的案子。
“敢问萧大人,正阳县可有义庄一类的停尸之地?”
萧主薄听了反倒惊讶起来:“义庄倒是有一处,可这与那嫁衣女鬼有何干系?”
“先前那二人的阴魂你可瞧的清楚”,顾轩指了指方才挺尸的空地,“是何模样?”
“面容可惧,无形无质。”
萧主薄说罢猛的反应过来,唇齿颤栗瞧向那处空地。
“真人您是说?”
顾轩兀自押了口茶水没有表态,而是再次质问起来。
“但凡世间凶鬼游魂,手段不过掩人心智,迷人眼识后使其自戕身亡一类,可那汪韩氏她头七未过,就是再凶也决计聚不出实体来,她又没食人心肺的本事,要汪平山二人的五脏做甚?”
就连顾谨修和燕崇风也反应了过来,直听的后背发寒,眼巴巴瞧向顾轩等他解惑。
“除非她并非普通的邪祟,而是被人炼成了一具尸鬼!”
顾轩押了口茶水,他在瞧过汪平山二人尸身之后心头就已经浮现出了这个最坏的结果。
拘魂炼尸这种邪法自古有之,只是施展的条件极为苛刻。
一是所需阴魂死亡时要怨念极盛,并且自愿以秘术将魂魄附着在生前所用器物之上。
可谁又愿意以不得超生为永堕地狱为代价,将自己的生魂化成一件死物?
二是死者的尸身需葬在聚阴之地,被镇了残魄不得出窍,再以活人五脏心尖之血祭炼七日,才能造出一具身魂具备的鬼尸来。
可偏偏汪韩氏这个可怜的女子在情感蒙蔽之下完美符合了这一系列条件。
而她吊死之后汪平山二人又被掏去了心肝五脏,显然是有人想用他两的心头血祭炼尸体。
顾轩将自己的推断娓娓道来,瞧向神色逐渐凝重的几人。
“炼尸需在地脉阴气交汇之地进行,若我所料无误,那汪韩氏已经被人盗走尸体练成了凶煞之极的尸鬼,而且那人此刻就藏在正阳县义庄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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