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在惊惧中一夜未眠,好容易挨到天亮才敢小憩一会,却又被悠悠晨钟声惊醒。

    不多时,老僧的敲门声便在门外响起。

    “两位居士歇息的如何,还请盥漱用斋。”

    顾轩心想晨时阳气天然压制邪祟,这虎妖既然又披上了人皮,暂时应该不会暴起食人。

    这才撕下窗上符纸,打开门上扃键朝他施了一礼。

    “多谢大僧奉斋,歇息的尚可。”

    二人一妖心照不宣的笑了笑,顾谨修接过粥食再三致谢,老僧这才打了个佛号,施施然离去了。

    顾谨修瞧着他从容得意的背影啐了一口,转身苦笑一声,道:

    “这贼秃子俨然已将你我视作掌中物,盘中餐了,也不知你那计策好不好使。”

    顾轩接过他递来的粥食,仔细瞧过一番这才坐在榻上吃了起来,含糊不清道:

    “总之先下手为强,给你准备的东西会用了没?”

    顾谨修饿了一夜,稀溜溜一碗粥食三两口灌进了五脏庙中,仍是意犹未尽瞧向顾轩手中的斋碟。

    “放心,保管炸它个外焦里嫩,你这粥食能不能再分我点?”

    ……………

    两人食过斋饭后与那老僧坐在禅房中烹茶,顾轩见方壶中清水业已见底,起身告罪了一声,道:

    “先前盥漱时用尽了清水,小道且去伙房再汲一壶,烦请大僧稍候片刻。”

    顾谨修像是被茶水呛到,猛烈咳嗽一阵后忙摆手让他快去快回。

    老僧瞧着两人反常的举动虽心有疑惑,但碍于这身皮囊白日间不好化形,只得将心中升起的暴虐生生压下。

    转念一想在这长林丰草的燕支山中,谁又逃的过自己这个山兽之君?

    这才笑盈盈看向禅房中的顾谨修,道:

    “顾居士到底是读书人,生的细皮嫩肉的。”

    正在煮茶的顾谨修打了个冷颤,寒意直直从股底窜上发梢。

    “大僧这是何意?”

    “我是说居士生的面如冠玉,有那状元之相。”

    这话要是搁别人嘴里说出,顾谨修非得跟那人勾肩搭背称兄论弟不可。

    奈何此刻面对的是个披着人皮,随时都有可能暴起噬人的虎妖,他也只得苦着脸硬挤出几分笑意。

    正与那老僧虚与委蛇,忽听得门外传来一声惨叫。

    顾谨修总算是寻到了由头,起身飞奔向寺中伙房。

    片刻后,一阵凄厉的干嚎声传入禅房中。

    “顾兄,顾兄!”

    “和尚快来,顾兄落井了。”

    毕竟是自己的道场,老僧不疑有他,闻声踱步跑至伙房。

    “怎的了?”

    顾谨修悲痛不已,哭丧着脸指向咕咕冒泡的井面。

    “可怜我那顾兄还未娶妻,为了给你这和尚汲水,跌进井里去了!”

    老僧也被吓了一跳,它是成精修行的妖兽,不知在这燕支山中生吞了多少往来游子,打心底就觉得这些凡人莫不是那狡诈贪婪之辈。

    可眼下这个道人汲壶水而已,居然都能失足跌到井里去,这得是有多蠢才能做到?

    他到底吃了没汲过水的亏,刚俯身看向井沿,却在一汪清水中瞧见个绯袍道人手持符纸从房梁上一跃而下。

    电光火石间,身旁的顾谨修突然猛的跳起,双手撕住僧袍,拦腰将他死死按在了井沿上。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的啪啪几声,老僧锃亮的额头上多了几张符纸。

    随着喘息声飘上落下,活像个puls加宽版的黄纸冕旒。

    顾轩见顾谨修杵在一旁憋笑,没好气骂了一声,道:

    “我这束邪缚妖符撑不了多久,还不快将这贼秃子推到井里去!”

    顾谨修这才反应过来,两人趁着老僧被符纸所摄不能动弹的机会各自捞起他两只大腿,像是倒吊死鱼一样提起他朝着井沿猛掼而下。

    怎知那老僧体大形魁,虽被两人倒吊在井中,仍以四肢强撑着井壁不肯下去。

    顾谨修瞧着温文尔雅,下起手来当真是黑狠中带着焉坏。

    暗骂一声后抄起立在井沿旁汲水的扁担,就对准老僧裆部捅了下去,喝道:

    “下去罢你!”

    “嗷呜…”

    伴着一道痛彻心扉的虎啸声,疼到浑身痉挛的老僧终是失了力道,噗通一声跌入井中。

    顾轩忙摸出一沓张黄底朱字的符纸贴一张张在井沿周围,掐了指诀念道:

    “心神丹元,令我通真,此方天地,见之不晓,听之不闻,敕令……”

    他挠了挠头有些尴尬,剩下的几句是啥来着?

    “不管了,反正咋也不是那持玺受箓的天师,符好使就行。”

    啪的一声脆响,顾轩将最后一张符纸拍在井沿之上。

    丝丝看不见的灵光以此为中心,逐渐蔓延出一个无形光幕,直至将整座井沿都给囊括其间。

    俄顷。

    伴着一阵咕嘟咕嘟的水泡泛起,老僧瓮声瓮气的声音自井中传来。

    “两位居士,此番却是意欲何为?”

    顾谨修抄起扁担小心翼翼瞧向井沿,只见一个光秃秃的脑袋贴着几张浸透的符纸冒出水面,愤慨难当瞧着两人。

    “呸,天杀的老秃驴,想谋你顾爷爷这一身血肉,你这畜生还愣了点!”

    老僧眼见形迹暴露也不再伪装,抬手朝脸上抹了一把。

    也不见他躯体有甚么奇异的变化,蓦然便成了个碧目凿赤,面容狰狞的虎首人身模样。

    顾谨修被他铜铃似的眼珠撇了一眼,只觉得浑身寒意凛冽,连握着扁担的五指都好似失了大半气力。

    那虎妖瞧见他目光躲闪更显阴狠,锯齿般的大嘴裂到耳后,狞笑一声,道:

    “觉察了又做何?”

    “本君这身皮囊是用佛门大能的金身遗蜕制成,你这道人又有多少法力,困得了我一时,还能困的了我一世不成?”

    果然,符阵结成后没多久顾轩就变得面如土色。

    那虎妖说的没错,堪堪维持这座由符纸结成的束灵阵已是他的极限。

    想要破开它的皮囊金身,还得指望一旁咋咋呼呼的顾谨修。

    “给你准备的东西了,还不拿过来。”

    “早就备着了,把燧石递给我”,顾谨修说着从鼓囊囊的袍子下抽出根足有半人高的三眼火铳。

    “点燃火绳就行了是吧?”

    顾轩翻了个白眼,摸出几粒黑乎乎的丹丸塞进嘴里,面上这才恢复了几分血色,凝神道:

    “把铳子对住它脑门握紧了,小心脱手。”

    虎妖被困在井中兀自打转,听到这番对话后一股不安感油然而生。

    在它看来道人大多狡诈,总归有些奇奇怪怪的手段来对付妖鬼。

    眼前这个家伙虽说法力羸弱,可没准会想出什么幺蛾子办法来淋自己一头屎尿。

    虎妖心中虽然惊疑,面上凶残狰狞的模样却丝毫不减,依旧张开大嘴恶声恶气道:

    “兀那道人,等本君出来定要将你扒皮抽筋,魂魄练成伥鬼叫你永生永世不得……”

    超生两字还未出口,就看见有个三根管子合铸成的铁棍探入了井沿口,末端还挂着一根即将燃尽的棉线。

    虎妖的谩骂声为之一顿,带着疑惑看向铁棍。

    “这劳什子物件是……”

    轰的一声巨响,火光四溅照亮了整个伙房。

    没等虎妖反应过来,激射飞散的铅丸和铁砂尽数嵌进了周身每一寸皮肤。

    它这身皮囊虽是可以抵御术法的金身遗蜕,却依旧被炸的四散开裂,哪还有半点先前高僧大德的出尘模样。

    “牛鼻子,本君要活吞了你们俩!”

    虎妖痛苦的嘶嚎声从井中响起,这三眼火铳里的铁砂量何止百千。

    渗入骨髓的痛意让它再也无法保持形体,挣扎中斑斓虎纹撑破皮肤寸寸露出,直至化成了个吊晴白额,人立而起的巨形白虎。

    硝烟夹着硫炭味从井口蔓延而出,顾轩神色淡定瞧向井中。

    “看起来山君这身皮囊能够抵御术法,倒无法免疫这铁砂铅丸的物理攻击!”

    顾轩话音刚落,惨叫猛的为之一听。

    伙房中又陷入死一般的沉寂,不知过了多久,虎妖瓮声瓮气的声音才从井口响起。

    “寺中那些银器都是往来游客所留,你们两人尽数分了,咱们就此别过如何?”

    它此时心中已经有了几分惧意,虽然听不懂那道人说的物理攻击是何意思,可失掉皮囊后后它不过就是个通了灵智的寻常妖兽。

    眼下又被那些符箓结成的阵法困在这井壁之中,纵有千钧气力也无法施展出来。

    顾轩一手掐诀维持法阵,一手给三眼火铳里装填药丸,打算给这虎妖来个更狠的,听到它这种近乎讨好般的语气,冷笑道:

    “你这畜生倒是狡诈,还想用财帛诱使我二人内讧,道爷今天就是舍得一身剐也要做了你为民除害。”

    瞧见顾轩使了个眼色,顾谨修也不跟他废话,直接从院外搬来几颗巨石当头猛掼而下,随即引燃三眼火铳再次探入井沿。

    那虎妖才被巨石砸了个头破血流,又瞧见那根让它刻骨铭心的法器,顿时发出一阵凄厉的尖啸声。

    “死道士,这是你逼我的!”

    刚要舍了百年道行与那道人斗个鱼死网破,一股无形的力量突然自体内攥住了它的肝胆。

    “扑通。”

    虎妖直直栽入井底发出一声闷响,它那身平日间无往不利的血骨此刻也失了气力,竟连挣扎着起身都无法办到。

    闷雷般的声音再次炸响,待到井中响起一道有气无力的呜咽声,顾轩这才撤去法阵,打了个稽首道:

    “无量天尊,敢问山君,贫道那张化形符嚼起来滋味如何?”

    他方才苦苦支撑了许久,看似是在以法阵压制井中虎妖,实则实在等那个被它吞进去的小道僮,或者说是化形符被胃液腐蚀后释放出其中封存的灵力。

    …………

    水井因为常年无人淘洗,泉眼早已被淤泥堵塞。

    先前那虎妖披着身人皮时尚能将将淹过大半截身躯,这会儿井水却打着水漩极速下降。

    一只巨形斑纹白虎混着血水横亘其间,俨然已成了有出气无进气的待死之物。

    井底,虎妖眼中突然闪过一幕幕熟悉的画面。

    山林中,一位皓首白眉的的老僧与一只幼虎相伴隐居其间,青灯古佛,晨钟暮鼓,山中不知岁月。

    小庙里人来人往,有人佛前痛哭,有人灯下忏悔。

    庙外云霞明灭,花开了又落,败了又开。

    老僧终是没能证破生死大关,在一个雾凇沆砀的冬日往生去了西方极乐。

    小庙逐渐荒废,直到有一日来了位进京赶考的读书人。

    那细溜溜的胳膊,白白净净的皮肉,怎么看都比那野鹿狍子要好吃千百倍。

    它终是没压住那种刻进血脉中的东西,那一夜尊者闭目,佛堂染血。

    自此它便一发不可收拾,食的人多了,竟发觉自己慢慢通了灵智,记起了那个将奄奄一息的自己抱进禅房的老和尚。

    于是开膛破肚,练皮化形,它终是将自己变成了那个魁梧伟岸的身影。

    眼角滚落的眼泪和血水混到一起,卷入了地底漩涡之中,它轻轻闭上铜铃似的双瞳。

    都说妖鬼无情,可为何我最后看到的,还是你那皓首白眉,坛下讲经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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