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白起单刀直入的发问,魏冉道:“汝治河东,吾将治陶。约之十岁,孰善?”



    白起道:“起未若君侯也。”



    魏冉道:“汝广河东,吾广陶,约之十岁,孰广?”



    白起道:“君侯未若起也。”



    魏冉道:“与君约十载而试之,可乎?”



    白起道:“臣实不敢与君侯匹也。臣无德,君侯起臣于行伍;臣无知,君侯拔臣于众上。君侯七旬犹能挥戈驰车,彼张相何所能也……”



    魏冉道:“汝昔知将以河东攻河内乎?张相能为之,吾不能也。汝昔知能以秦法治诸侯乎?张相能为之,吾不能也。汝宁知义渠及蜀汉能为秦助乎?张相能为之,吾不能也。吾惟治一邑,攻伐占取,而肆其意,无治天下之能也!而张相能成之。汝其观秦之霸于天下矣!”



    白起道:“彼游客,故好大言,每以天下为说,其实无有一策……”



    魏冉打断道:“张相非但说也,行之河东,效于河内,而必其成也。”



    白起道:“君侯此行,所欲者何?”



    魏冉道:“惟愿治一郡,富且庶也。”



    白起道:“臣当何为?”



    魏冉道:“亦治一郡,令富且庶耳。”



    白起道:“臣愿以一郡之力,北击汾,南渡济,尽河内、汾上之所有。他者则未敢知也。”



    魏冉道:“攻城拔邑,君之能也。若治之,愿听绾也。彼虽为尉,不必置于军中,但治其民可也。”



    白起道:“谨喏!”



    魏冉道:“河风将起,愿速渡。吾于陶,望汝于河内也!”



    白起不敢多言,起身告辞。赶在天黑风起之前渡过黄河。魏冉将他送出门外,心中暗道:“武安君孰能服之?若不能服,适足为害耳!”



    第二天,车队将出成皋、氾水,进入荥阳。这段道路一面是山,一百是河,狭窄难行。魏冉凭着久经沙场的感觉,发现河上的渔船明显多了,而且多在南岸。他觉得这应该是白起派来护卫自己的,索性登上城楼,把自己暴露在外,一直等车队完全通过才离开。成皋守不知缘由,陪着魏冉在城楼上吹了一天寒风,当夜就发起热来,而魏冉浑如无事!



    出函谷关到进入北邙,这条道路魏冉三十年多次走过,每次都是血雨腥风;带出关的士卒,近半难以还乡,做了他乡之鬼;像今天这样,带着金银财宝,家佣姬妾,如游山玩水一般通过,还是平生第一次。



    从成皋到北邙走了两天,到北邙时天色已晚,就在山下扎营安歇。这是自出关以来第一次安排露宿。——当然,魏冉一家百口还是安排住进了一处逆旅中。



    入夜,月光皎洁,魏冉步出房间,在院中闲步,忽听房顶上有人轻呼“君侯”。魏冉大惊,抬头看时,屋顶上一位黑衣人正冲他招手,随即一闪,越过房脊,隐于夜暗中,而魏冉的面前“吧嗒”掉下一个东西。魏冉拾起,是一块包着石头的绢布,上面用炭灰写着“西林”二字。



    魏冉叫上几名家臣,出了门,奔西而来,果然在林边看到一个披簑带笠的人。众家臣吃了一惊,忙把魏冉护在中间。魏冉分开众人,让他们不要跟随,自己独自一人向那人走去。走到跟前,魏冉问道:“陈公何在?”



    那人道:“逝矣!”



    魏冉道:“何时?”



    那人道:“三日前。”



    魏冉道:“因何而逝?”



    那人道:“虞卿四出合纵,陈公察之,欲报于君侯。岂意偶遇风寒,遂病不起,乃逝。”



    魏冉道:“陈公素健,何一病而逝。”



    那人道:“素健之人,难当小恙;久病之徒,反淹延也。”



    魏冉道:“吾亦欲从陈公,一病而逝也。先生今复何往?”



    那人道:“吾与信陵君有旧,愿往投之。”



    魏冉道:“信陵君虽有忠义之名,其实无能为也。愿先生舍之。臣往陶就国,先生其助之!”



    那人道:“君侯相秦,得一国之力也;奈何就封?”



    魏冉道:“秦相张君,手无缚鸡之力,而实大丈夫也。吾老迈,无能为也,当逊让之!”



    那人道:“君侯若无能为,何邀微庶往助?”



    魏冉道:“诚曾公之眼也!吾与张相有约,彼得河东之力,吾得陶邑之力,孰能大起!故愿先生助之。”



    那人想了一会儿,摘下笠,就地拜了三拜。魏冉回拜三拜。身后五十步远众家臣看了,虽然不知何意,但也放下心来。



    少时,两人走过来,那人已经尽去簑笠,却是曾季。数年不见,曾季明显苍老不少,只是一副玩世不恭的姿态依然如故。魏冉带来的家臣都见过曾季,知道他是陈筮的随从,每次都有机密任务,也不敢搭言,也不敢打听,见过一礼,各自住口。魏冉道:“曾先生暂随往陶,吾当以客待之!”众人皆称喏。到家后,换过一套衣服,曾季很快与家臣们融为一体。尽管魏冉要求以客礼相待,但曾季根本不管那套。



    第二天吃过早餐,前往荥泽。荥阳守已经在那里等候。按魏冉的要求,荥阳守准备了上百艘大小船只,为魏冉运送货物。他没想到魏冉的货物如此之多,人员如此之众。魏冉安慰他,不必要一次全都出发,每天安排一百艘船即可。荥阳守百般奉承,甚得魏冉欢心。



    荥阳守凑个空问道:“闻秦欲伐晋,今已伐魏矣,复将何伐?”



    魏冉好像很随意地回答道:“秦所伐者,不过韩魏而已。魏已逐魏齐,而贺夫人、公主之封,盖已服矣。今所伐者,必韩也。”



    荥阳守又问道:“当伐何地?”



    魏冉大大咧咧道:“守何问也。今河东势大,不伐河内,则伐汾上,又何问也。”



    荥阳守道:“诚若是,奈何君侯往陶耶?”



    魏冉道:“盖欲伐赵也。出函谷,但邻韩与魏,不与赵邻,伐赵不便。若出陶,则赵、齐、燕皆得伐也。”



    荥阳守道:“楚与秦邻,得无伐乎?”



    魏冉道:“楚太子娶秦女,楚女归安国君,楚安得伐耶?”



    荥阳守道:“荥阳虽韩地,与诸侯交好,愿勿伐也。”



    魏冉道:“荥阳四通之地,但得其便,伐之必也。”荥阳守一脸苦笑,不知如何应答。



    魏冉还不罢休,十分和蔼地道:“守其知轵守乎?彼昔为魏守轵,今为秦守轵,其守一也,又何难哉!”



    荥阳守只得道:“谨谢穰侯!”



    不只货物要运走,牲口和车乘也要入陶。所以在货物运上船后,车夫们也在亲营的护卫下,分批从陆路往陶进发。一直到第三天,全部货物都上船启航,魏冉才和一群家臣、亲营乘车而行。大家都劝魏冉乘船,魏冉不同意,一定要乘车。由于没有了妇人和货物,轻装的车乘走得很快,几乎和船行的速度差不多。沿途城邑依然迎来送往,十分恭敬;在穿越长城时,魏王竟然派了自己的叔父到渡口迎送,又是敬酒又是赠礼,礼仪十分周到,完全看不出魏冉曾是魏国的死对头,曾经数度围困大梁,反而像多年的好友。



    魏境在济水边上的最后一座大城是济阳。出了济阳就离开了魏境,这里离陶还有一百多里。曾季让魏冉上船,说这一带由于地处各诸侯国的边境,盗贼猖獗,穰侯上船,便于保护。



    魏冉道:“舟上转动不便,焉得车马灵动!”坚持乘车。同时约束船队和车队,保持警惕,弓弩上弦。



    一路行来,除了济水荡荡,两岸竟然杳无人烟,只有偶尔出现的残破的废墟,记录着这里曾经的繁荣和富庶。魏冉不解地问曾季道:“此地水丰,奈何无人耕种?”



    曾季道:“是地也,无山川相守,城郭相依,民皆无所保,故水虽丰,地虽美,堪为豺狼行耳。”



    魏冉四下望去,果然时有野兽出没。问道:“彼有豺狼乎?”



    曾季道:“昼间或少,夜间必多。吾多牛马,夜必严加守备,乃得无事。”



    魏冉点头道:“若于此起田亩,聚民众,可得十万人也。”



    曾季道:“虽然,车骑往来,旦夕而亡。”



    魏冉道:“事在人为,若得其法,必致富庶也。”



    曾季道:“愿君侯展神威,泽被天下。”



    魏冉望着偶尔闪过的废墟,一时陷入沉思。



    突然间,许多马匹发出嘶鸣,有些甚至停下步子。曾季道:“前或有狼,而马先知也。”



    魏冉大笑道:“值此旷野,车骑齐驰,而逐兔狼,不亦乐乎!”取弓在手,发出号令,准备狩猎。



    他让步兵守着牛车,缓缓而行。五十乘车兵一字排开,一声令下,策马驱车,向前冲去。不多久,一群群野兽都从草丛中惊起。各车弓弦声连连,不时有野兽中箭倒下。驰出二三里,果然有一群狼被惊起,它们并不像其他野兽那样惊慌四散,而是略退到一边,观察着魏冉的动向。魏冉大感惊奇,不禁起了好胜之心。他调整阵型,决心全歼这群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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