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杭州城外杨柳别苑。
这是严家在杭州或者说浙江的产业之一,一个占地极广的小桃源,一个避暑的胜地。
今天这里迎来了它的主人,也是严家的家主,原浙江省道粮长严震直。
如今这位曾经的大地主可是不得了。
“人说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震直兄今时不同往日了,日后官面上很多事情,还望震直兄多多提携下官啊。”
杨柳别苑内,假山矗立、绿水溪流好一派美景,两个中年男子一左一右并肩而行,说话者若是让浙江当地的官员见到,必能一眼认出来而惊掉下巴。
因为,这位竟然是浙江左布政使王钝。
身为浙江当地名副其实的一把手,竟然在严震直面前称,下官?
按照最新出台的九品十三级,王钝已经是正二品了。
这个时候的严震直呵呵一笑,摆手道:“藩台严重了,严某也不过是蒙了太师的识拔,擢赐军政院行走,此番回浙,也是为了实地督办一体纳粮的国策罢了,可不敢锦衣夜行四个字。”
军政院行走,怪不得王钝要自称下官。
王钝笑着应了两声,没在这件事上过多的纠缠,他今天来杨柳别苑,也不只是为了和严震直白话寒暄,毕竟两人早已相识多年。
“这次太师推行一体纳粮,用意在何,这力度决心,到底是什么尺寸?”
在商言商,在官言官。
严震直没有给出直接回复,而是反问了一句:“藩台平素,喜欢看小说吗?”
“小说?”
“当年太师还做永乐首辅的时候,不是着通政使司整出了一份金陵日报,还连续十几版刊发了不少的神话故事,后来直隶各府、江南各省道富裕的地方都有样学样,连咱们浙地如今,不也有了杭州日报、绍兴日报。
那些光怪陆离、精彩拍案的故事便都是小说。”
两人说话间到了凉亭,别苑里严家小辈侍候着奉上茶水。
王钝接过哦了一声,摇头道:“震直兄也知道,这几年中央的政策是层出不穷,地方忙的焦头烂额,下官哪里有时间去看这些故事。”
“埋头拉车固然勤奋,可要是不会抬头看路,那就是南辕北辙,白白虚度光阴。”
“震直兄的意思,这几年中央政策的风向,都在小说里?”
“太师做事一向高屋建瓴,非我等凡俗可以揣度,咱们要踏实下来细细品,才能拨开云雾见日月。”
日月为明,拨开云雾见日月,就是变天的意思。
王钝细细品嗅,没有急于接话,而是拱手笑道:“不知震直兄这府内,可有最新的杭州日报。”
严震直一笑,抬手间便有后辈送上了一份。
“早给藩台备下了。”
王钝接过来看,很快便从不多的版幅中找到了一篇转载的,署名为陈云甫的故事。
这篇文章的名字叫。
《士兵突击》!
听名字也知道,这是一篇军旅题材的故事,整体内容更追求故事性和精彩性,但少却了一些真实的血肉感。
比如,边军最爱的嫖宿和聚赌斗殴连一字半句都没有。
但这并不妨碍这篇连载故事的可读性和激励效果。
王钝没有当过兵,但他一步步从底层小官干到一省布政,自然接触过都司卫所,兵什么样,他不比任何一个将军了解的少。
因此,只当个故事看。
“挺好看的,太师写的非常精彩,让人拍案叫绝。”
王钝总不可能当着严震直的面去批评陈云甫,因此只能挑些好听话说。
后者只是浅笑,没言语。
王钝知道,严震直这是给自己提醒呢。
‘太师做的每一件事都要细细揣度。’
心里想着这句话,王钝再一次重新看了一遍,除了惊叹整篇故事的精彩之外,仍旧丝毫没有什么其他的发现。
“还不懂?”
严震直笑笑,扭头看向身后的后辈:“小六,这篇故事你看过吗?”
“回伯父的话,侄儿都看过了,这是连载的第六版,侄儿一字不落的全看了下来。”
“什么感觉?”
“非常好看,还有就是,侄儿对军营心生向往,想去看看,军营是不是真如太师故事里写的那样。”
都不用严震直再往下说,王钝一点即透。
“太师这么做,是要动兵?”
“你知道兵部这半年来,招募了多少新兵源吗。”
严震直说出来的语气不是疑问,而是陈述,因为他自己也知道王钝不可能知道,故而不等王钝回答,自己顺着话继续向下说道。
“一共六万八千人,这里面,足足有七千人是识字的,他们有的是自己来当兵,有的呢是和兄弟一起,更多的则是家里有门有户来入伍,家里面放心不下,把受雇的佃户、租户都陪着送进军营。”
“江西是科举大省,每一年,大概会有五千九百人取得秀才的功名,每三年,会有大概四十到六十人被录三甲进士。
也就是说,将近一万八千名读书人中只能出几十个进士,比例接近四百取一。
那没有跻身的秀才公干什么呢,就继续待在家里读圣贤书,以往,这些位秀才公还有功名田可以吃,现在没了还不活活饿死闹翻天。
太师早就料到了,所以早在这条政策颁行之前,这士兵突击的故事就连载了五版。
很多年轻热血的秀才公中举不得,纷纷投身军营当起兵来了。
以前的军队全是文盲,以后的军队,估计都是识字的。”
王钝抽了口子凉气:“读书人都去当了兵,那国朝如何取士录官?”
“那就要看读什么书了。”严震直敲敲桌面道:“都在跟着变,再过几年估计就是翻天覆地,当然,这不是咱们现在考虑的事,现在咱们只要知道,国朝,要打仗了。”
“打仗?”
王钝挑眉:“打哪里?”
“朝鲜!”严震直用非常笃定的语气说道:“辽州的拼图,只差一个朝鲜了。”
王钝能做一省布政,脑子是机灵的,现在严震直给他捋顺了逻辑之后,他自己也能推理出个七八分。
细细一咂摸。
大量年轻的、懂得识字文化的新鲜血液涌入军营,显然是为了战争在做准备。
放眼大明一圈,最适合这些个新兵历练的战场,毫无疑问就是朝鲜。
因为,朝鲜的汉化在那里放着。
这群读书人做基层军官的话,完全可以不用上峰督促,就能做到在打仗的同时进行安民抚民工作。
另外,朝鲜战场的难度也是最低。
其他的,不管是北伐大草原还是征安南都不容易。
前者那是中原王朝几千年来的夙敌,后者瘴气密布、险山险林,不是西南云贵川的兵,光一個水土都无法克服。
所以,只能是去辽东。
“现在,那么多的政策都才刚刚传到地方,都还没来得及推行呢,朝廷就要打仗,还是打大仗,能稳当吗。”
“不能再耽误时间了。”
严震直说道:“军政院其实已经通过了气,仗明年开春就打,主帅是常茂,副将是他弟弟常昇。”
辽州是封给常茂的,常家人不去卖命,谁去卖。
谁的地盘谁去打,最大化调动积极性。
准确说,这积极性都不用调动。
严震直望向王钝:“现在,你知道这次一体纳粮,太师和朝廷的决心有多大了吗,这个尺寸,知道怎么把握了吗?”
后者点头拱手:“下官,明白!”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次一体纳粮的决心不用去问陈云甫有多大,而是要去问问常茂有多大。
谁要是不把这条政策推行好,都不用陈云甫发火,常茂自己就能提着刀把不干事的人给砍成八段。
谁敢拖他们常家万世基业的后腿?
不得不说,陈云甫玩的这一手简直堪称是神来之笔。
再也不会有人说陈云甫是自己造自己的反了,因为,有一大批人会赶在他之前,替他铲除掉所有的反对派。
在陈云甫的身边,早就形成了以他为核心的坚实的利益共同体。
“辽州一旦事成,那么蒙州、越州计划就会先后启动。”
王钝艳羡的望向严震直说道:“震直兄如今贵为军政院行走,下官可是听说,入了军政院,新九州,就能分一杯羹。”
“都是太师的恩赐。”
严震直拱手向南京方向凌空拜了两下:“咱们呢忠心做事,太师圣目如炬,是能看在眼里的,九州那么大,总有藩台你将来一展拳脚的地方。”
只在大明做官,退下来就是人走茶凉,想要家族世代昌盛,就要争取在新九州分一杯羹。
换言之,干出成绩跻身入军政院,是唯一的途径。
“下官年近五旬了,还有机会吗。”王钝叹口气,可怜巴巴的望向严震直,期待后者能够指点迷津。
严震直哂然一笑。
“你自己都没信心,严某又怎么帮的了你呢,不过王兄,严某直言一句,便是咱们这辈人没机会,下一辈总也有机会的。三五十年内,你觉得九州能开辟几个。”
“这是太师毕生的夙愿,也会是咱们这一代和下一代人共同的夙愿。”
严震直满眼敬服的望向南京方向感慨。
“时来天地皆同力,太师,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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