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寒龙宫之中。
付青锋颓然抽回手：“只能如此了。”
岐无邪收手之后，付青锋便尝试性地为他做了治疗，得到的结果是只能暂时压制不再恶化。
这种古怪的腐蚀毒药，源自塔瑟卡对于九天界生物尤其是妖兽的研究。
之前付青锋查阅生物、炼药相关方面的资料时，就出现过“物种大倒退计划”的字样，那时还未将其放在心上。
现在对岐无邪的一番治疗无果，他才意识到文明间的战争究竟是何等残酷恐怖，高等文明对待低等文明的方式，有多么可怕。
就连移山境都饱受其苦，整个西境多少移山境？其他的生灵，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只是稍微想想，就令他不寒而栗。
这还是九天界，假如放到一个位格低点的世界，恐怕就是所有生灵全灭。
火种里只是隐约提过这个计划的线索，并没有详细描述，就算是之后权限解放，也无从知晓这毒药的组成，只是付青锋能肯定，绝对不止物理层面上的，这种毒药已经超越了他目前掌握的知识。
岐无邪龙眸淡然：“那你所说之事，要我如何答应？”
付青锋沉默片刻，虽然从江云岚的密信中得知一二，但是真正面对起来还是感觉棘手，本以为什么古怪疾病，以他如今的知识应该手到擒来才是，可光是解析细胞结构就用了半天，这毒药之狠，实在是出乎意料。
只是他无论如何都得来龙宫一探虚实，否则届时大战开启，龙宫出来守护赢朝，他可得夹着尾巴圆润地离开赢朝境内了，好不容易传的教收的势力，就全完了。
龙脉就更不用想了，这样一来，要去西境偏僻山野传教了，那才几个人，资源才多少，发展起来要多久？
大宗门要是上去，先不说打不打得过，就是打过了，这种行为一但多了，很容易引起围攻，也就是雾州势力相互忌惮格局古怪才能这么玩，否则你收服一个宗门，算你强能当别人宗主，你收了一个还想要第二个，那么大家伙可就坐不住了，先把你这个想要一统天下的家伙干掉。
再者两大王朝占地颇广，而且地势适宜凡人生存，人口总量占了西境七成以上，拿下一个就能快速辐射周围，大大缩短发育过程。
付青锋沉声道：“晏公不必担心，待我拿下赢朝，保证一年之内研发出解药。”
他这话绝非吹牛，要是一年连个毒药都搞不定，那他就可以自杀了，还谈什么攻上九天斩仙，倒不如拿小刀刺屁股死了得了。
岐无邪正要反驳，付青锋却抬起眼睛与他对视：
“晏公，失去血脉与气运，又何尝不是一种机遇呢？”
岐无邪一愣，不知道他想要说什么。
付青锋将火种里关于妖兽血脉气运的研究以及自己对群妖将来的看法说了一遍。
岐无邪顿时陷入沉思，龙眸中精光频闪。
龙族虽然比其他种族好得多，却也是蒙在鼓里，对于这种血脉是枷锁的话语，从来都没有想过。
也许摧星境的妖圣察觉到了，但是一来他们已经到了如此地步，知不知道无所谓了，二来是也怕后来人威胁自己地位，毕竟摧星大能领悟法则那是要占地盘的，多一个竞争对手就少一分飞升希望，三来也是九天的律令，谁敢声张就宰谁。
付青锋见他沉思，循循善诱：
“晏公，天道生发万灵，乃望世间昌平繁盛，若一族血脉无比强大，领悟法则还无人能及，则世道一如死水，为一霸所占，绝非天道所愿。”
“故而人族之所以能压妖族，便在于覆海境之后的悟道上，比妖族多了分优势。”
“而今何不趁着这个机会试着悟道呢？”
岐无邪长长的吐了口气，龙嘴呼出的冷气将海水冻出一条大冰棍出来，沉沉地砸在琉璃瓦地面上，碎成一地冰渣。
巨大的龙身盘踞在重建的祭海堂里，好在龙宫秘宝能够放大缩小，否则真容不下他。
倒不是他不想化形，而是如今他的状态连化形都不允许。
龙眸睁开，望向付青锋的眼神，已经多了几分信服。
他并不知道九天与塔瑟卡的事情，只是那个上古遗迹的陷阱中有着残留的神念信息，告诉他混沌量劫的大战与塔瑟卡有关，塔瑟卡是什么玩意他不清楚，不过就是这玩意搞得毒药残害了遗迹里所有生灵，也把他拉下水来。
付青锋上门信誓旦旦地说能治好他，自然而然就想到了是那劳什子塔瑟卡的传人。
好在付青锋还算冷静，未曾接话，故作糊涂，否则就把真相说出去了。
这样一来，人人都知道他身怀惊天秘宝了，估计漓江王下界捉拿他一事也要传出去，指不定引得几个覆海境过来抢他。
此刻循着付青锋的指点想了几番，立时觉得有点道理，然而岐无邪却只是喟然叹了一声：
“你可知为何初代皇帝之后四境再无覆海境？”
付青锋并不清楚这些事情，天地法则对他而言还过于遥远。
凝神道：“晚辈不解。”
岐无邪哀叹一声：“天地法则收敛，再难感悟到了，只有几处绝地还有痕迹，譬如倒悬天与云海间，然而都与我道不符，何况循着前人的路，也绝难成功，此事非得自己领悟才行。”
付青锋顿时明白，随着时间的推移，这颗星球的修炼资源越来越少，最后导致了天道意志的流失，原本易于感悟的天地法则，也变得艰涩难言，现在更是几乎完全隐匿，无法触及。
他也没办法了，只能硬着头皮道：“那便请大圣等小子一年，届时解药务必奉上。”
心中已是抱着失败的决心了，岐无邪的实力实在是令他惊叹，只能暂时放弃赢朝，徐徐图之。
哪成想岐无邪只是淡淡地扫了他一眼，便轻描淡写道：“好。”
付青锋顿时半是欣喜半是疑惑，这一心想活着摆烂的老王八蛋怎么忽然枪子掀了头盖骨——开窍了？
岐无邪凝视着水晶龙宫外邈邈的雾心海，威严的龙首与萎缩的蛇身显得如此不搭，如此滑稽，四只龙爪像是最恶毒的玩笑一般安在上面。
然而此刻那双龙瞳中放出气息，却一扫这种可笑的姿态，神完气足，像是一个随时可以出征的君王。
像是看穿了付青锋所想，岐无邪淡淡道：“是不是在想我为何改了主意？”
付青锋笑笑，也不掩饰：“的确，数千年未改心思的大圣，今日如何就忽然变了心思。”
岐无邪语气悠然，眼神飘忽，随着迷离的雾心海一起陷入迷离的往事......
“我只是觉得你很像他，不，他不如你远矣......”
若论岐无邪佩服的人类，江行天必然算是一个。
这位开国皇帝打赢了西境所有妄图占据这块宝地发展势力的对手，是西境最耀眼的一位天骄，盖亚一个时代，能与他争辉的，唯有周朝的开国皇帝。
两人在如今两国边境线——忘仙崖决一死战，天地色变，最终那里被犁出了横跨数千里的深深峡谷，无人能知晓发生了什么，两大皇帝笑着握手言和。
这个恐怖的悬崖至今还在，作为天堑隔阂着两国，其上残余的力量，阻碍着相互攻伐，只是随着千年的光阴，也渐渐变得微弱起来，否则前任皇帝也不会领兵出征周朝，如今这个世道，也不会变成这样混乱的局面，山河社稷令在，没人敢打赢朝主意。
如今掌权的还是太子，也是可笑，当年太子尚在腹中，现在过了十几年了，还是太子。
其实说是太子不妥，毕竟已经践祚，登上皇位，只是谁都知道，掌权的不是他，大家私底下都叫太子。
皇太后与天机阁执掌朝政，要不是丞相那边还能牵制一二，估计已经四处举旗造反了。
然而这位伟大开国皇帝与付青锋比起来，他却觉得远远不如。
且不谈天赋，但就这份见识认知，就令他自愧不如，许多触及根源性的思维理论，是他从未想过的。
江行天以武力使他屈服，立下守护的誓言，每当山河社稷令失效，就由他出面挽回大势。
平日里则深居龙宫，绝不见人，千年一饮的龙脉酒在，也不怕他反悔，否则一但不出力，就会自动判定将龙脉酒消散，届时任凭他擦干净小盏每一寸，都绝难找出一滴酒来。
如今的付青锋，却是纯凭个人魅力令他信服。
这个人有勇有谋，敢于在如此劣势的情况下正面与他交战，善于把握所有能利用的资源，该放低姿态就会放低姿态，理智又不失热血。
最重要的，还是付青锋自始至终都保持着一种不卑不亢的态度。
这是付青锋一直保持的原则之一，无论是面对九天还是塔瑟卡，强权面前他绝不低头，哪怕舍弃尊严可以获得想要的东西，也绝对不会为五斗米折腰。
他可以为了取得优势暂时放低身段，但绝不会让自己卑微。
无论面对什么人，付青锋都尽量以平辈论交，除非对方真的不值得他这么做。
这也是他已经失去的东西......
他羡慕这个人，也嫉妒这个人，甚至......
敬畏这个人。
他问付青锋：“你到底想要什么？”
付青锋笑笑：“我只想好好看看这人世间。”
“无论怎样你也不肯放弃？”
“哪怕粉身碎骨。”
这样一个人，不求长生，不求大道，甚至不在乎生死，只追寻着自己的本心，想要好好看看这世间。
他折服了。
之前的众叛亲离，彻底击碎了他自我编织的梦境，风心语最后泣血的哀鸣，则令他捡回了忘却已久的自尊与骄傲。
现在他愿意拼一次。
付青锋的身上那种追求，唤醒了他忘却已久的抱负。
覆海大圣，哪能困在这里？
“不过，”岐无邪话风一转，又令付青锋揪紧了心，眼神看向站在付青锋身旁面色惨白的风心语，“她还是得嫁入皇宫。”
付青锋顿时明白对方用意。
他要报风心语曾经的救命之恩，自然不可能眼睁睁看她陷入魔窟，岐无邪不需要用任何诡计，单凭这一项，就足以保证付青锋要拼命完成他的承诺。
付青锋深深吸了口气：“好。”
这是岐无邪最后的底线了，能够逼得龙宫不插手，这样的代价无可是非。
只是他也得拼命了，原本观渔翁之利的计划需要改改了，他得深入皇城。
好在原本的计划也考虑到了这一点，倒也不算太糟。
风心语沉默地看着，岐英在祭海堂门前驻足凝视她的背影。
音妹......又是这般熟悉的场景......
他走到付青锋身旁，海水随着他的到来自动分开一条大道。
拍了拍付青锋的肩膀，这位雾海龙王，碧寒龙宫名义上的掌权者的声音听上去那么无力：
“别让我失望。”
说完轻轻抹了抹风心语眼角还挂着的泪痕，诚挚道：“舅舅对不起你......”
他的眼神那么自责那么愧疚，像是做错事的小孩渴望大人的原谅。
风心语愣了愣神，她能感觉到这个往日冷淡无情的叔叔心中深深地痛苦。
她做了一个所有人都没想到的决定。
她给了岐英一个大大的拥抱，望着那张呆滞的面容，随即又小跑到付青锋身边，伸出玉指在他手心圈圈画画。
做完这些她又转过身来，踮起脚摸了摸岐英的头，然后浅笑嫣然地看着他。
这一幕实在是太过僭越了，但岐英没有任何恼怒，只是痴痴地看着她美丽的脸颊，那双冰蓝的温润眼眸......
音妹，她真的很像你，但是她那么善良那么单纯，如果她不是生在这里，想必是个十分受人喜爱的女孩子吧......
他颤抖着开口问付青锋：“她说了什么？”
付青锋从惊愕中回过神来，面色复杂而沉重，令岐英的心如坠谷底。
自己囚禁了这个孩子那么多年，唯一的出走都是刻意的谋划，他将她作为自己保持王位保持生命的最后筹码，任何一个前途无限的生命有这样的经历，都只会无比痛恨他。
可是风心语没有，接下来付青锋说的每个字，都狠狠锤在他的心上，让他泪流满面。
付青锋艰涩地开口：“她说：‘舅舅，不要伤心了，我会在那边照顾好自己的，谢谢你一直以来晚上的陪伴’。”
没有丝毫的责怪，甚至懂事地让他不要难过。
岐英泪流满面，失魂落魄地走出祭海堂。
这么多年的禁锢，她毫无怨言，夜晚的静思与忏悔，被少女视作亲人的陪伴。
他很想被风心语狠狠地责骂，骂他的懦弱，骂他的虚伪，可她没有。
现在他伤的更深了，只是随着这句话，心结终于解开。
他仰头看向幽静的雾心海，龙宫之外是副迷离梦幻的景象。
你的孩子原谅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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