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诧异于自己的冷静从容,甚至此时居然还在回味刚才胖子那句“保重啊”里面是不是带有一种永别了之类的悲观情绪,便轻轻扬了扬嘴角。

    六月里的云南虽早已到了夏季,可这半夜的雨打在身上却仍有一丝寒意,我一手将折扇挡在面前,一手擦了擦镜片前的水雾,向着不远处的黑影靠近。

    也不知是彻底做好了不能生还的打算,还是完全没把对方放在眼里,反正一路过去,倒也没再多想什么,脚步就像是走向路边垃圾桶去扔个水瓶那么轻松。

    短短的几十米路程,并没有再发生之前怎么冲都冲不近的情况,因为在深一脚浅一脚的雨水里,我可以感觉到她那把火炬的光亮已经变得越来越大……那黑影的样子也渐渐清晰起来……而她依旧纹丝不动。

    最后只有四五米远时,我借着挡在额头前的折扇缝隙里,看到了她的样子。

    她没有我想象中被撞得血肉模糊的残相,相反,大雨中一张清秀的少女脸庞显得柔弱得楚楚可怜,一张白净的瓜子脸,两弯秀美如淡墨轻扫而过,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却像蒙着一层淡淡的水雾般迷离,鼻子小巧而挺拔,双唇显得有点缺少血气似的淡粉色,薄而精致。

    披肩的长发如雨中垂柳,遮住了双颊,一身彝族少女的短袖碎花黑衣裙,露出两条纤细的胳膊,一手举着火把,火光将她映得如雨中飞蛾,娇媚而孱弱。

    我已站在她面前,却没有任何恐惧,甚至还带着一丝丝初恋般的情愫,就好像自己在15岁时的暑假,趁父母熟睡而偷偷冒雨跑出来去看一眼邻街的少女。

    但是,这也就是一闪而过的念头,因为我分明知道,此时不是言情剧的桥段,我只是庆幸这次我只身前来,身边并没有金胖子他们跟随,他们在车灯的另一头也许早已心跳到了喉咙口,却哪里知道这数十米开外的另一番情景,仅仅只是在火把可以照到的,这短短的四目之间。

    “你好,我知道你已不是阳世的住客,我想也许你就是去年此时被意外车祸夺走性命的女孩吧?今夜在此,是不是……”我不知道怎么整理叙述自己的语言,只是看着她那双水雾迷离的双眼,下意识地说着点什么,“额……你是不是在等那两个肇事者呢?”我指了指车灯的方向。

    她一言未发,但眼神却露出一丝委屈的哭意来。她随着我的手指方向,微微转头看了看我们的车,抿了抿双唇,有一种无奈的苦笑一般。

    也就是几秒钟的时间而已,她摇了摇头,又看着我,颤动着双唇轻轻地说道:

    “毕摩,救我,送我回家。”

    然后便双膝一弯,竟跪在了我的面前。

    被这女子突如其来的一跪,我竟束手无策起来,之前是抱着一种视死如归的心态硬着头皮闯出来准备单挑的,谁料想竟会变成这种样子了呢。

    我傻傻地站在雨里,只怔怔地看着眼下这个面色苍白身材娇弱的彝族女子,她微抬面颊,那双水雾般的双眼迷离地看着我,雨中的火把依旧忽明忽灭,照在她的脸上,虽是雨水早就打湿了她的全身,但我依旧借着火光,依稀看得她眼角有两行清泪,顺着双颊缓缓流下。

    “起来起来,快起来,姑娘,有什么话,站起来再说罢!”虽已知她于我们并无恶意,可我依旧还不敢上前扶她,站在原地向她抬了抬手。

    见她未有起意,斗胆向前跨了半步,正想用扇子托她一把,却见她慌忙后退两步膝盖:“毕摩,不要!我起来说就是了。”——看起来,她好像很怕我手里这把扇子。于是心中更多了一丝把握,这爷爷留下来的湘妃扇果然有它不为人知的力量。

    见她缓缓站起身来,对我的扇子还略有惧意。我便将它折起来捏在手心中,笑了笑说道:“不要害怕,我原以为你是要来向那车子里的两兄弟讨命债来,所以本想过来劝导,既然你无心加害,我自然不会对你怎样。”

    说实话,在说这些的时候,自己心里也觉得好笑,如果她真要讨债,我又能将她如何呢?

    我顿了顿继续问道:“姑娘,你前面叫我什么?毕摩?”

    关于这个“毕摩”,我是知道的,这是彝族的法师称谓,是在彝族中地位非常重要的一种长者身份,也是一个集占卜、祭司、行医、教育等等职能于一身的职业。可以说,一个族群或许没有教师,没有医生,甚至暂时没有族长,但一定不能没有毕摩。他们往往要从事很多事情,比如传抄经文、教育文字礼仪、传播宗教哲学、传授农医天文历史地理……

    我们的阴阳易术中,在学到各族巫法的章节里,有过详细的介绍。怪只怪当年我才十六七岁正是贪玩的时候,所以对于这些原本就不熟悉的异族文字语言,基本都是草草应付,每次父亲抽查前,都是熬夜临时抱佛脚的死记硬背一番,第二天混个过关,隔不了几天就忘得七七八八了。

    今天她居然叫我一声“毕摩”,难不成,她能看得出我修学过阴阳易术嘛?还是说,只要是一个阴间的魂灵,都是可以觉察到我体内的不同磁场呢?

    正当我考虑之时,被一阵急促的汽车喇叭声打断,回头看了看,是虎豹兄弟的车子。许是他们看到了之前的那一幕,也是莫名其妙,按喇叭是叫我小心的意思吧。

    女子并未搭理他们的喇叭声,低下头来轻声说道:“毕摩,我知道你有那个本事的,我在这里已经整整呆了一年了,我无路可去,想回家却受了身上这护身符的限制,不能再移动几步之远,每日站在此处等一个可以救我的人,今夜让我终于等到了你,请你帮我,帮我!”

    我被她说的话弄得一头雾水,什么护身符的限制,我怎么帮她呢?

    她见我疑惑,便伸出一只手去解那领口的斜襟,我见她缓缓解开了三四颗扣子,轻轻将衣衫拉开一道大口,里面露出雪白的肌肤和两道深深的锁骨,那两根锁骨中央还悬着一根红绳,上面像是挂了个什么东西,看不清楚。

    “毕摩,就是这个灵符,它是阿爸送给我辟邪的护身符,如今却成了将我束缚的东西,我现在已成了鬼魂一只,完全无法将它取下,它就像一根铁链将我紧紧捆绑在这里不能动弹,请你帮我解开它,送我回到老家吧。”

    “帮你解下应该是没问题,但是我又如何帮你回到老家呢?我帮你解了,你自己不能走吗?”

    “我老家原在四川凉山,一年前来楚雄找我的姐妹们玩,可是因为那年这里山下发了大水,很多寨子都被泥石流冲了,我便一个人跑出来想在大路上求援,夜雨路滑,当时看到有车就想上去拦下求助,可没想到就……”

    听到此处,我便了解了后来的事情,她想拦的那辆车就是阿虎当时开的那辆,当时阿虎也正睡意未消,哪里看得清这黑夜大雨里从路边窜出来的一个黑衣人向他们挥手呢?于是悲剧就这么突然来临,使得眼前的这位少女成了一个在异乡丧身的孤魂。

    又由于身上带了困住鬼魂的灵符,所以使她连解脱的机会都没有,便只能在这里一直漫无边际地苦等了。

    “那你又怎么知道我能帮你呢?”我依旧对此不能理解。

    “因为……你的身上有一种不一样的力量,当你走近的时候,我知道你可以救我,就是知道,但说不清为什么。你手里的扇子还有你脖子上的项链,我都能感受到你和普通人不一样的力量,你可以救我的,请给我念诵指路经吧,让我找到归宿的路。”

    《指路经》,这个我好像有点印象,我记得高中时,父亲有教过我,那是彝族毕摩为亡魂超度的经文,其中包含了大量的知识,文学、地理、风俗、历史等等,可以说,一本指路经,就是整个彝族文化的半本大百科全书了。

    可是,我这临时抱佛脚学来的异族经文,在学过之后就再没碰过,哪还能记得怎么念诵,这是非要打电话回家,好好让老头子给我温习之后才能使用了。

    人这一辈子里,半途而废的东西很多,往往有些你烂熟于心的又偏偏永无发挥之处,而一些你认为永远不可能再碰的知识,就会突然在一个很要命的关口出来刺激你一下,呛得你你恨不得抽自己两嘴巴,悔不该当时蹉跎时光。

    怎么办呢,现在半夜三更的,打电话回家也肯定会让老头子担心,权宜之计,先帮她把灵符取下,等我把那指路经和送魂的法术全部温习之后再帮她不迟。

    “你等我一会儿。”我回头看了眼亮着的车灯,决定先把这姑娘带上车。但行动之前,必须得把原委先跟那三个交代一下,不然真是要吓死他们不可。

    三步并作两步得跑回车上,三人大惊小怪的询问自是一堆,不再细说。

    原原本本将事情的整个经过向他们说了一通,惹得胖子拍手称奇,而虎豹兄弟则有些迟疑,我想他们还是担心将那姑娘带上车后,会对他俩报复吧。

    最后阿豹想了个办法:“臧大师,我们也不是不相信你有那降妖的本事,刚才见她跪在你面前,我自己都想给你跪了。但是这姑娘身上的灵符,你看能不能先不要取下来,万一她这身子骨一灵活,上了车再起了讨债的念头,趁你不注意给我们俩阴一招,那……您说是不?”

    “是啊是啊”阿虎也接口:“我看,先别取下了,等咱们明天到了瑞丽,找个方便的地方,你俩单独作法,我们在外面帮你们看门,那时你再帮她取下也不迟。”

    为今之计,为了让这两位司机安心,也只有如此了,若是硬来,恐怕我跟胖子也得被他们半路上赶下车去。

    好吧,学了那么多年的阴阳易术,今天在活人和死人之间冒雨跑来跑去地来回做着和事佬,真是做梦也没想到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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