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铮和宁皓这边正在加紧拍摄《武悼天王》的同时,刚刚结束了《唐山大地震》拍摄工作的冯晓刚,连电影的后期制作都顾不上,就立刻投入到了《我不是潘金莲》的筹备工作当中。

    刘震芸的剧本已经完成了,冯晓刚看过之后,唯一的感觉就是心痒难耐,那感觉就像是老处男瞧见了漂亮姐儿一样,根本把持不住。

    实在是因为这个故事太钻他的心里,别看冯晓刚是商业片起家,可是,国内这帮大导演,谁的心里没藏着一个文艺片的种子。

    之前无论是拍《无极》还是拍《一九四二》,冯晓刚都是在为自己的转型做准备,他想得明白,总不能一辈子拍商业喜剧片吧,想要突破,总得把自己的路数转一转,之前转了几次,也撞了几次南墙,可是冯晓刚的心思却一点儿都没消停下来,反而更加燥动了。

    之前看刘震芸那没写完的剧本,冯晓刚就按耐不住了,差点儿撇下《唐山大地震》整个剧组,去琢磨《我不是潘金莲》这部戏。

    现在总算是把前面的活干完了,冯晓刚也终于能把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我不是潘金莲》这部戏上面来了。

    越是琢磨,冯晓刚越是觉得这个故事好,可是冯晓刚也知道,要把这个故事拍出来,难度可是不小。

    这和宁皓现在正在拍的《冉闵大帝》不一样,《冉闵大帝》出来,最多也就是跟着那帮文化人打嘴仗,可《我不是潘金莲》放出去的话,那可是要捅破好多讳莫如深的社会潜规则。

    国内敢玩儿这种大招的导演不少,可大多都是大招放完了,人立刻钻到地底下,片子有只能在圈儿内人士的口口相传中,扔到某一家制片公司的库房里蒙灰。

    冯晓刚可没想过要把自己的心血束之高阁,他不但要拍,还得让这个戏顺顺当当的上映,这个难度可就大了。

    该怎么办?

    冯晓刚现在还没想好,只能拉着刘震芸一起琢磨剧本,尽可能的把这个剧本修饰的不那么露骨。

    至于故事本身,其实并不复杂,名字虽然叫《我不是潘金莲》,可事实上和潘金莲没有半毛钱关系,女主角农村妇女李雪莲跟丈夫秦玉河协议离婚后再结婚,为的是分房子,还有生二胎,然而丈夫离婚之后,火速迎娶了小三儿,把李雪莲刷了一个瓷实,让李雪莲丢了县城里的房子,还丢了老公。

    这个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买卖,让李雪莲越想越气,越气越想告,于是攀亲戚找到了法院的王公道。

    但是就法律层面上讲,李雪莲跟丈夫离婚是不争的事实,所以李雪莲自然败诉。

    这是整个故事的根本原因,从法律层面上来讲,丈夫秦玉河是合法的;但是从道德层面上讲,秦玉河是站不住脚的,而且随着李雪莲长达十几年的告状,秦玉河的抛妻的行为,越发令人不齿,并且舆论是倒向李雪莲的。

    这让秉公执法的公务人员头疼了,因为依法办事,却没有得到李雪莲的理解。

    于是李雪莲从法院院长,告到了县长,告到了市长,最后直接告到了首长那一层,层层向上的过程中,故事并没有讨论案情,而是一层层反应出了官员百态,发离婚证的公务员自然是不相信自己被骗的,所以一口咬定李雪莲当时就是离婚了,院长不过是走程序,县长逃了,市长的话一层层下下去,变成了把李雪莲关进去“喝茶”。

    直到一个农村妇女离婚的案子,捅到了上层首长那里,于是从市长到县长到院长,全部被撤了,但是李雪莲争的理,依然没有得到解决。

    这个解决办法,其实并不是给李雪莲的解决办法,更像是维护上级形象,做的一个面子工程,旨在表示首长很生气,后果很严重,而根本问题还是没有解决的。

    那主要是因为,这个根本问题是无解的,因为“依法治国”是国家的基本方略,是人民当家做主的根本保证,所以真要解决李雪莲的问题,是对这个基本方略的动摇。

    但是这个案件有意思的是,这一次的依法治国,并没有保证人民当家做主,反而是让李雪莲哭晕在厕所。

    所以李雪莲在牛那里有了放弃的念头,牛在故事里象征一个畜生,就像《天注定》里赵涛杀完点她钟的客人之后,路上碰见的那头一样,以牛喻人,旨在表达对人的悲鸣。

    于是李雪莲决定放弃,放弃是需要一个契机的,契机就是秦玉河的一个道歉。但是秦玉河没有道歉,反而揪出了李雪莲在封建的小镇里,未婚前偷吃禁果就破处了的往事,即便把这件事情放到现在,也是具有杀伤力的。

    即便是民智已开的今天,大家谈论起“破鞋”云云的,也都是讳莫如深,跟多数中国男人一样拥有处女情结的秦玉河,把李雪莲不是处女的情况,当作了对李雪莲的攻击。

    于是李雪莲的反击变成了宁愿被卖猪肉的老胡拱一次,也想把秦玉河给杀了。

    十多年后的院长、县长、市长,面对被撤职的前任们,在人大召开之前,都开始登门拜访李雪莲,劝她不要上京告状。于是法院开始出动围捕李雪莲,公安干警都是跨镇抓捕,阵仗之浩大,生动诠释了何为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可偏偏这个骨子里透出一股韧劲儿的农妇,就像她的那头牛一样,既然是畜生,就活出畜生的模样去横冲直撞!

    李雪莲再一次去告状,直到赵大头把她给上了,于是她误以为这就是爱情,可在赵大头的眼里,这就是生意,这里有意思的是故事中李雪莲与赵大头在激烈鼓掌之后的一番对话。

    “你这是qj!”

    “那你觉得好吗?”

    “从没这样好过”

    为什么李雪莲被qj会觉得好呢?

    首先是生理上的,这是一个十几年没有性生活的女人;其次是心理上的,李雪莲其实一直在被qj,从院长到县长再到市长。

    为什么这一次换成了赵大头,她觉得好呢?

    因为这里揭露了李雪莲的短板,她就算是闹得上下不安,也不过是一个农村走出来,没有读过什么书的妇女,她之所以告状,不过是争这口气和认这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

    因为李雪莲在做的事情,其实往大了说是可以撼动一个治理国家基本方略的问题,但是她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所以她的告状和上访存在局限性,局限在她作为一个农妇的眼光,只能看到这么远。

    所以她对于假离婚合法不合理等一系列社会弊端的揭露和改进,并未起到任何的作用,不过被领导当作茶余饭后的一个谈资和笑话,所以市长在跟上级领导吃饭的时候谈起李雪莲,还笑她如今恋爱了,要结婚了,不上访了云云。

    所以这里通过李雪莲的社会地位和思想认识,给这个故事首先就铺上了悲剧色彩的结局,这一场告状,注定是失败的!

    阶级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人物的阶级性决定了告状的影响力,所以李雪莲在得知秦玉河一死,整个告状之路便戛然而止。

    有意思的是,把十几年的时间都贡献给了告状之路的李雪莲,在若干年后,面对着tam开了一家面馆,十几年的告状,换来这样一个无言的结局,多少有些讽刺。

    毕竟就在皇城根儿下,李雪莲的告状之事,变成了多少人背着李雪莲的谈资。到后来,大家开始当着李雪莲的面讲,直到李雪莲也跟着大家一起笑,仿佛笑的不是她自己一样。

    这样的笑令人无奈,却又无计可施。

    李雪莲,从最早的小白菜+白娘子+窦娥三位一体,到最后只剩下的一个李雪莲,后来,李雪莲变成了祥林嫂。

    这故事简直tm绝了!

    冯晓刚越看越过瘾,肯不能立刻就拍出来才好。

    但是激动过后,冯大导演必须要面对一些更加实际的问题,就这剧本能过审吗?

    尽管为了审核标准,冯晓刚跟着刘震芸抠着剧本的每一个字研究了好长时间,可是每次修改过后再来看,立刻就会发现。

    “这本子,想过审,根本没戏!”

    冯晓刚首先就给否定了,其实在修改剧本的同时,他也在发动一切可以发动的关系,想要给这个本子找一门路。

    可就算是这样,他依然没信心这本子能通过上面那层层的关卡。

    冯晓刚和刘震芸本来想要抖个机灵,故意夸大故事中李雪莲不停告状,不停上访,转移那些掌握着生杀大权的人的注意力,可是,谁都不是傻子。

    那些工作就是抠字眼儿,发散思维的大拿甚至能看得出来,刘震芸这股事并不是在映射官场,而是一个社会公信力的问题。

    那东西是能随便碰的吗?

    可这偏偏是冯小刚最想要表达的。

    一个芝麻大的事情,怎么就变成了一个西瓜,一只蚂蚁,怎么就变成了一个大象。

    这是剧本当中的一句台词,看这个故事,其实就是在看这个“因小失大”的过程,思考这个荒诞故事的原因,归根结底就是一个公信力的问题。

    荒诞故事的起始,源于丈夫秦玉河对妻子李雪莲的失信,说好了假离婚,不管是为了分房子,还是生二胎,夫妻之间决定做一件事,相互的信任是基础。

    但秦玉河骗了李雪莲,离婚之后另娶新欢,这种被欺骗的屈辱,是李雪莲决定告状,“无理取闹”,把从法律程序上毫无问题的事情翻过来。

    如果说秦玉河骗了李雪莲,还只是一个失信的问题,那么事情升级到社会公信力的第一步,就是李雪莲到县政府拦车告状,因为在法律上,她的确无法翻身,法院所作所为并无差错。

    可被堵在门口的县长,什么也没问,直接骗了李雪莲,跑回县政府从后门溜走了,于是原本理直气壮的官方,有了第一次失信。

    很快,第二次失信也跟着来了,说好的找人给解决问题,不但没人来解决,反而是来了一辆车,把李雪莲抓起来,送进了学习班。

    正如后来的县长发脾气时所说,“宪法哪条规定说不许老百姓告状”,到这一步,李雪莲闹大的理由就更充分了。

    第三步,李雪莲上燕京告状,不敢和赵大头说真话,骗他说来旅游,找机会拦了首长的车,告状是成功了,赵大头的饭碗肯定也砸了。

    因为这次失信,李雪莲对赵大头有愧疚,但也有了戒备,所以后来她和赵大头几乎成好事,却在赵大头的私心面前,再次失去了信任。

    第四步,是告状成功,首长发火,压力从上至下,市长县长法院院长都撤职换了一拨人。按说应该解决李雪莲的问题,但都看到了,人可以撤,假离婚这事没解决,等于官方再次失信。

    最诡异的是,李雪莲为什么告状,已经不再是焦点,焦点是不能让她再告状了,特别是不能再去燕京了。

    即便是首长都已经拍了桌子,撤了官员,老百姓告状的权利似乎还是没回来,不解决,不声张,这是官场体制对上对下的失信。

    第五步,就是谁也不信谁,事情成了死结,李雪莲说今年不告状了,官方不信,非要让她给个书面保证。

    官方说,我们帮你解决问题,李雪莲不信,要解决就只能上燕京。法院的副庭长,不想着走正常法律途径,而是找赵大头骗李雪莲结婚,把假离婚这事给按下去。

    赵大头虽然真爱李雪莲,但有自己的小算盘,所以败露之后,一点儿解释的机会都没有。李雪莲进了医院没钱缴费,说找亲戚借钱,救护车司机不信她,一路催促。

    等县长等人找到李雪莲,第一件事是先赶走了救护车司机,医院没拿到钱,李雪莲也忘了这事。

    只有秦玉河死了,这个意外是真的,谁都没法不信,于是告状没了理由,信不信,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事情稀里糊涂的解决。

    但如果回头看,事情的起因,李雪莲应该是自作自受,因为这个失信的循环,起于她。

    是她提出假离婚,试图欺骗法律和国家,把事情走到了死胡同里。个人与国家的相互失信,是一个循环。

    在这个故事里,没有谁是完全干净的人,即便是最被同情的李雪莲也不是。一个无法区分好人坏人,让人说不清谁对谁错的故事,更有现实价值。整个社会阶层中流行的虚伪,相互的欺骗,可做而不可说的“失信”,是这个荒诞故事的内里成因。

    刘震芸写的故事,往往从家庭开始,原本应该最亲的人,相互欺骗失信,用一个谎言弥补另一个,谎越来越大,最后搞成了灾难。

    《手机》是这样,《一句顶一万句》是这样,《我不是潘金莲》格局更大一些,从家庭外延到社会体制,还是在说这个问题。

    家庭是社会的细胞,最基本的组成单位。如果家庭总是出这样的问题,那社会的病也应该不轻,更勿论矛盾最集中的官场。原本应该依法治国的社会,最后只能靠意外来解决问题,一切都成了笑话。

    为了将这个笑话放大,故事中还特地做了一个突出比喻,法院的老庭长夫妻二人携手走过了50年金婚,下属摆酒祝贺,问秘诀是什么?

    老庭长答曰:“忍”,老伴拍桌子怒曰:“不对,是一忍再忍”。

    法律工作者要靠“忍”这个含糊的字眼,而不是靠“理解”,“讲理”这些更明确的字眼来解释50年的携手,这本身就很有意思,也很符合中国人的现实状况,如果李雪莲开始的时候忍一下,是不是就没后来这些事了呢?

    可惜她没忍住,于是就有了接下来一连串质疑社会公信力的荒唐事。

    本身拿着上访,官场来说事儿,就已经很有挑战性了,冯晓刚和刘震芸俩人居然还憋着股子牛劲儿要质疑社会公信力,这不是找死吗?

    冯晓刚都觉得自己闹到让门给挤了。

    可是既然看到了这个故事,既然被这个故事折腾的心痒难耐,不拍出来的话,冯晓刚都觉得自己心里这股劲儿过不起,而且不但要拍出来,还得让更多的人都看看。

    这种明目张胆抽好些人大嘴巴子的事儿,冯晓刚也知道挺危险的,可他就是按耐不住的想要去干一次,一次就好!

    “老冯!要不给铮子打个电话,问问他的意思?”

    冯晓刚撇了下嘴:“拉倒吧!他现在还一屁股屎呢,还能顾得上咱们!”

    冯晓刚说的没错,宋铮现在的麻烦也确实不小,《危城》变成了《冉闵大帝》,然后又变成了现在的《武悼天王》,剧本一改再改,早就不是当初的那个样子了,反映的历史事件也更多,这个戏,1+1公司保守估计都要投进去七八个亿,到时候真要是给毙了,宋铮哭都找不着坟头。

    “不找他,就指望着咱们两个人!?”

    冯晓刚想了想,还是觉得靠他们俩人这事儿折腾不起,只好默默的拿起了手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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