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厮做了何事?”

    毕思琛的军帐之中,郑德诠抢在毕思琛之前开口,毕思琛笑着没有出声。

    “还是和前些时日一般模样,白日里就在龟兹闲逛,寻那些商贩说话,夜间歇于客栈,并无任何异样。”

    “有没有与军中人接触?”

    “他遣那个王羊儿与军中人接触,不过得了郎将吩咐,无人理睬他。”

    “哈哈哈哈……”听得这个消息,郑德诠大笑起来,神情骄狂。

    毕思琛面色略微有些不豫,不过仍没有说什么。郑德诠转过脸,对毕思琛道:“毕将军,这些都有劳你了,叶畅这厮,从未在咱们安西呆过,他来这里发号施令,岂不是天大笑话无兵无卒,我看他如何收场,等兄长捷报来了,不会少了毕将军之功”

    话原本是好话,只是郑德诠那神情态度,怎么都让人不爽。毕思琛勉强笑了笑,起身道:“某去拜谒程副都护。”

    “盯紧一些,莫让程千里弄出什么名堂来”郑德诠道。

    他这种吩咐的口吻,令毕思琛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他一眼,郑德诠犹不自知。

    见程千里离开,郑德诠琢磨着无事,便与人一起出门。龟兹如今是安西都护府所驻之地,郑德诠在这里可以说是横行无忌,所到之处,人人走避。

    叶畅在酒楼之上,有人远远指着郑德诠道:“此人便是郑德诠,原本高大使乳母之子,高大使以弟呼之,倚为腹心。他原本是随高大使前往石国的,但叶中丞来的当日,他与毕思琛又留了下来,想来便是为了应付叶中丞。”

    叶畅微笑道:“原来如此……我看这斯行事,果然跋扈无忌,李兄说的是,他果然就是可乘之机”

    “不知大使欲如何对付他?”那李兄问道。

    他心中确实好奇,自己族兄异常敬重眼前这年轻人,而眼前这年轻人也确实声名赫赫,如今官高权重,都是在边地立下大功得来的。

    这位李兄名绾,乃是李白的族弟,有志于边事,从军于安西,如今为军中文吏。此前叶畅了解安西情形,李白曾将族弟介绍与他。叶畅到安西来,人生地不熟,便想到了此人。幸好他没有随军出征,故此被叶畅秘密寻来。

    明面上王羊儿去与军中将士接触,实际上叶畅却通过本地的商贾,将李绾唤出相聚。听得李绾这样问,叶畅伸笑道:“李兄以为当如何?”

    他初来安西,手中缺人,李绾有李白的关系在,若真能拉到自己身边来相助,也算是多个可用之人。

    “以某之见,大局为重,大使且等前方军情传来之后再做定夺。”李绾正色道。

    叶畅点了点头,心中对李绾的评价高了一些。他没有投己所好,急着挑唆自己与高仙芝斗,证明此人还是有些大局观的,为人也很谨慎,是那种可以任事之人。

    “某出营时间已久,如今要归营,以免……”

    李绾正待告辞,叶畅突然摆了摆手:“不急,且请安坐,看一场热闹。”

    李绾心中一惊:这里有什么热闹可看?

    顺着叶畅目光望去,只见迎着郑德诠一行,两峰骆驼正缓缓行来。大约是见到郑德诠等人的气焰,那牵着骆驼的胡商慌忙避让,只是急切之间,骆驼身上一个布包掉落下来。布包口袋没有扎牢,里面滚出一串珠子来。

    这是一串玻璃珠串成的珠链,阳光之下,晶莹剔透,反射出金灿灿的光华。郑德诠一见,眼睛顿时瞪得老大。

    琉璃器在西域并不少见,甚至还有些玻璃器自遥远的欧洲来到这里。但是工艺能做到这串珠子这般的,绝无仅有。郑德诠在安西呆的时间不短,也有几分见识,立刻看出这串珠子的来历:“傲来国的玻璃珠”

    傲来国的玻璃珠,在长安、洛阳,象这样的一串珠子,少说可以卖到百贯,若是拿到边远偏僻未曾见过此物的地方,那价值更是无法估量。

    “啊呀”那商人见布袋掉落,珠子滚出来,忙上前将其拾起。他捡东西时,松了骆驼的缰绳,那骆驼不知为何,上前了几步,险些撞着了郑德诠的马

    郑德诠一鞭抽了过去,抽在骆驼身上的麻布袋子上,听得声音“当”的一声脆响,便向手下使了个眼色。

    手下顿时有人上前,一把将那商人推开:“竟然敢冲撞我们郎将,你是找死不成?”

    周围的路人商贩,都同情地望着那胡商。

    高仙芝为人贪残,这郑德诠便是其爪牙伥狈,虽然直接杀人越货的事情,他们还没有明面做,但巧取豪夺之事,绝未少有。那胡商宝货曝露,少不得要破财消灾了。

    那胡商踉跄退后,上来之人乘热到了骆前,一刀过去,将那袋子划开:“瞧你这模样,莫非就是大食人的探子,否则此时哪里还有行商……让我检查一下,你带的是……”

    袋子里是木匣,他一边说一边又譬如开木匣上的锁,掀起盖儿一看,然后话就卡在喉咙间,就成了咽唾沫的咕噜声。

    虽然有心理准备,可是真正看到这一套精美的玻璃酒具,还是让他觉得目眩神驰。

    “果然是大食人的探子,带回营中,详加审问”后边的郑德诠也看到这个,脸色变了变,然后下令道。

    明知叶畅就在龟兹城中,有些事情,他也不敢当街来做,但若是将这胡商带回军营中,要他招出什么口供会没有?

    那胡商面色大变,跪倒在地:“小人不是探子,小人乃是良民,良民这货物是小人从长安进的,有一路上的过关文书为证……将军……”

    “带走”郑德诠厉声道。

    顿时有人上前,要堵那胡商的嘴,将人绑起来带走。就在这时,叶畅在楼上扬声道:“且慢”

    郑德诠听得这声音便大怒,他已经有打算,一套这样的玻璃酒具,可能要价值数千乃至上万贯,从这胡商的行囊来看,所携玻璃器皿肯定不只一套。送一套与高仙芝为礼物,其余便都可以姓郑,这可以说是大发一笔横财,谁来阻止他都要翻脸。故此,他转过头破口便大骂:“哪来的贼厮鸟……”

    然后他就看到叶畅在酒楼上一脸平静的眼神。

    “叶畅?”他心中一凛,从方才见财起意的迷乱中稍稍清醒了一点。

    他此时没有想到这个胡商会是叶畅布下的陷阱,目的就是拿他罪状,或者说,就是钓鱼执法。故此,他只是暗骂了一声晦气,然后脸上带笑:“原来是叶中丞,叶中丞不在长安享福,到我们这沙堆里有何贵于?”

    “让那胡商说。”

    “不可,此人乃是大食探子,若是让他胡说八道,传出我们安西镇的军情,恐怕于大军不利。”

    “是不是探子,岂能由你一言而决?”

    “中丞从来在安西呆过,故此分不清是不是探子,末将在安西多年,是不是探子一眼就能看出来。”

    “胡说八道。”

    “你说什么?”

    “我说你这厮胡说八道,我自辽东打到云南,见过边疆的勇士以万计数,象你这样胡说八道的却还是第一次。”

    叶畅有意激怒对方,说话毫不客气,郑德诠听了大怒,想到封常清临别时的吩咐,这才强行按捺住怒火:如今毕思琛不在身边,无人能在叶畅面前说得上话,不是正面对抗的时候。

    “此为我安西镇之事,高大使吩咐过,中丞外人,少管为妙。”他冷冷说了一声,然后转向那胡商:“带走”

    到这等情形,他仍然不舍得两驼财物,不放弃贪婪之心,平日里目无法纪便可想而知。叶畅嘴角微微翘起,向左右示意,即刻间,善直便从楼上跳下,将郑德诠从马上径直拖下来,一拳便打翻在地。

    郑德诠身边虽有随从,自己也有几分武勇,可是却没有想到叶畅只带了几个人也敢翻脸。他心中大乱,忍不住叫道:“小贼,尔敢”

    “小贼?”叶畅笑了起来:“念。”

    叶畅身边的一人上前,将手中一卷纸刷地打开:“授叶畅安西后军大总管制。门下:鼓旗中军,是推元帅,熊罴后劲,亦属武臣。银青光禄大夫左武卫员外大将军剑南道节度副大使知节度事上护军清源县开国伯叶畅,学穷经济,才蕴韬略。握兵之要,击残虏而定辽东,久镇边庭,平逆蛮而安云南。今黄沙万里,阵云临城,宜屯细柳之营,俾作皋兰之气。征陇右道团结兵骑步二万,朔方健儿弩手一万,委叶畅陇右道都团练副使充安西军后军大总管兼安西大都护,余如故,并准例发遣。主者施行。”

    这是门下省发布的任命制书,在此一宣,郑德诠脸色不禁变了。虽然叶畅并没有与高仙芝做具体的权力交接,但身为后军大总管兼安西大都护,这龟兹城正好是叶畅辖下。

    “对上司不敬,给我先打。”叶畅下令道。

    善直哪里会客气,抡起拳头,砰砰打了下去。他跟着叶畅这么久,自然知道叶畅的心意,专往郑德诠嘴上打,将郑德诠的叫骂、求饶或者哭嚎全部都打了回去,带血的大牙都落了七八枚,整个嘴肿得不成模样。

    “某身为安西后军大总管,高大使不在,那么后军军纪,某当执法。这厮目无官长,故此聊做惩戒……在此军民,若有其不法之事欲举告者,可以说与某听。”

    叶畅在酒楼上又扬声道。

    旁边的李绾面色也变了,向后缩了缩,暗暗叫苦。

    他方才劝叶畅要稳重,却不曾想,叶畅根本不曾放在心上,这一开口,分明就是要往死里整治郑德诠。可是郑德诠在安西时间久,军民都知道他是高仙芝心腹,哪个敢出来指证?叶畅此举,除了打草惊蛇,没有半点用处。

    他在一旁拼命向叶畅使眼色,叶畅却还是那微笑的模样,就是不理会。李绾正待开口,突然听得外边有人哭道:“总管果然能惩治这厮?”

    “能”

    “这厮半个月前,带人夺了我家庄子……”那人叫道,把自己的事情说了出来。

    与中原人认为的西域荒凉不同,安西所治下,天山以北之地,并不都是戈壁荒漠,有不少宜耕宜牧之所。而军中诸将,往往夺取当地百姓的田庄,甚至大官夺小官之田亦有。象高仙芝尚未为节度使之前,毕思琛曾倚仗自己权势,夺了高仙芝在城东的一处年产千石粮食的田庄。

    那人起了头,便又有旁人纷纷开口,直道自己是如何被郑德诠欺凌的,甚至有人指证郑德诠曾经谋财害命。这些罪状一条比一条重,叶畅的神情也渐渐严肃起来。

    “竟然胆敢如此无法无天,也不知道是谁给了你这么大的胆子”叶畅冷哼了一声:“某既来此,不能不正军法安民心。来人,拿棍来,给我打七十棍

    此时善直已经住手,郑德诠原本在地上怒目相视,听得这里,猛然抬头,厉声道:“小贼,你敢打杀我?”

    七十棍,就是冲着打杀他去的。

    “羊儿,看来这些军士是不肯做的,你去行刑。”叶畅向王羊儿吩咐道。

    王羊儿嘿嘿笑了两声,没有棍子,就拿了这酒楼的门栓,那酒楼掌柜哪里敢阻拦,只能眼睁睁看着王羊儿抡起棍子就砸在了郑德诠臀部。

    咯的一声,骨裂的声音便传了出来。

    “住手,住手”王羊儿正待再打,突然远处传来呼声,紧接着,十余骑飞驰而来,却是毕思琛。

    方才郑德诠见势不妙,便使眼色,让人去将毕思琛找来。毕思琛一见郑德诠给按在地上惨叫,脸色大变,勒住马向酒楼上望去。

    叶畅仍然高倨其上,靠着窗子,平静地看着他。

    “叶中丞,请给末将一个面子,这郑德诠对中丞不敬,已受罚了……”

    “对我不敬算不得什么。”叶畅道:“对百姓残虐,对士卒贪暴,这才是重罪。”

    “这个……中丞,他是高大使乳兄,中丞总得给高大使留几分颜面……”

    “有一件事情,安西离长安太远,还没有传来。我在长安时,御史大夫王之子,卫尉少卿王准亦是对百姓残虐,为我当街打断双腿。”叶畅冷笑起来:“御史大夫的儿子我照打不误,高大使的面子又多值几个开元通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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