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球市会馆里,已经瘦了半圈的王元宝脸色惊讶,望着半躬身站在自己面前的人:“你确认……确实是叶畅?”

    “是,小人可以确认”

    王元宝放下手中的茶杯,起身慢慢在室里踱了一圈。

    因为洛阳球市的新年联赛即将开幕,故此他才会出现在这里。在他的根基琉璃业受到玻璃的冲击而陷入困境的时候,球市的重要性越发显现,哪怕球市收益的大头被玉真长公主等权贵之家抽走,可是剩余的一部分,对于现在的他来说,也是不可或缺的。

    没有多少人知道,曾经富可敌国的王元宝,如今的情形有些不妙了。

    造成这种不妙的,全部是因为方才他提到的那个名字,叶畅。

    “我方才从长安来,未曾听说过圣人要召叶畅觐进……那么他此行,便是擅离职守了。”王元宝心中暗忖。

    只是擅离职守,并不算是什么大过,以叶畅的后台和受李隆基信任的程度,这样的过错最多是罚他点钱了事。但是,王元宝思忖的是更深层次的东西:叶畅为何要悄然离开自己的职司所在。

    自从自己的心腹王辏与杨洄安排的水师将领程方远一起在茫茫大海中失踪后,王元宝对于寻找傲来国已经失去了大半的信心。他明白王辏与程方远十有**是遭了叶畅的算计,却因为没有任何证据,根本无法奈何叶畅。

    在他看来,他与叶畅之仇结得深了,上回他主动向叶畅“示好”,结果却得不到叶畅的宽恕,既是如此,若能有机会将叶畅彻底了结,他绝不会放弃。

    “当时两人气氛如何?”王元宝又问道。

    “起初时两人还谈笑风生,但没有多久,叶畅便起身告辞,二人离别时杨公追着低声说了句话,叶畅也低声回了一句——从他们的神情来看,当时似乎是不欢而散。”

    “不欢而散”

    王元宝听得这个,心中一动,看来真有什么问题出现了

    “叶畅此次秘密回到洛阳,不象此前一般大造声势,证明他是想低调回中原办什么事情。杨慎名自有其考虑,却大张旗鼓接待叶畅,惹得叶畅不快,因为这有可能会破坏他的计划。如今叶畅志得意满,不复当初那一介平民,既是不快,当场发作,惹得杨慎名也不高兴……”

    不得不说,王元宝能在此时成为大唐首屈一指的豪商,确实是有其理由,竟然只凭借着不多的线索,便将当时情形猜了个**不离十。

    “安排一下,我要求见杨公。”他念头转了转,下令道。

    王元宝的求见,杨慎名并未放在心上,虽然第二天一早王元宝就在他府前等着,却直到傍晚时分,才见到了杨慎名。对此,王元宝并不觉得惊讶,论及身份门第,杨慎名之高贵,当世少有,而且他声望也甚高,自矜一下也是自然的事情。

    “王翁此来,不知是为何?”杨慎名的神情有些灰败,是强打着精神与他说话:“莫非球市之事,有何不妥?”

    “杨公治下,怎么会有不妥”王元宝笑眯眯地拱手,从杨慎名的神情里,他进一步确认,昨夜杨、叶二人确实是不欢而散。

    “那今日王翁来?”

    “小人得到一个消息,特来向杨公禀报。”王元宝道:“听闻有朝廷边将擅离职守,进入中原,暗藏不轨之念。”

    杨慎名眉头一皱,看着王元宝,眼神顿时变得冰冷:“王翁,你究竟想说什么”

    “老朽奉一位贵人之命,想与杨公合作。”王元宝淡淡地笑了起来:“这位贵人,与李相公的关系,亦是十分亲密。”

    杨慎名听他提得李林甫,目光一缓:“何人?”

    “咸宜公主驸马杨洄,与杨公乃是熟人。”

    杨慎名顿时坐正身躯,心里猛然一跳。

    “如何合作?”

    “自然是那位擅离职守的边将了,想来杨公尚不知晓,李相公对那位边将已经是十分不满,此前传闻他又将因立功受赏,但直到现在却拖延未至,便是明证”

    “你如何知道这个?”杨慎名一惊,站起身问道。

    王元宝笑而不语。

    他知道这个,自然有自己的渠道,杨洄那边是渠道之一,另外还有一条秘密渠道,只是旁人不知晓罢了。

    但李林甫真实心意是什么,即使是杨洄和他的另一条秘密渠道,也没有十足把握,故此都反复告诫他,令他不要轻举妄动。

    可现在却有一个机会

    “此事为真?”杨慎名神情严肃,又问道。

    “千真万确,其人隐姓埋名悄然潜入洛阳,应该也是为此事而来。”

    杨慎名恍然大悟,心中顿时暗暗后悔。

    他只道叶畅受李林甫重视,坊间传闻更是言之凿凿,说李林甫有意招叶畅为婿,故此他大张旗鼓请叶畅来,目的便是想要以此展示自己与李林甫亲信的亲密关系,同时想借助叶畅,向李林甫展示自己的亲近结好之心。

    却不曾想,现在李林甫竟然已经厌恶了叶畅

    杨慎名越想越悔:原本是想讨好李林甫,结果却变成得罪李林甫

    同时他又有些庆幸:幸好叶畅当时对自己大张旗鼓之举甚为不满,乃至气愤离席,两人不欢而散。

    王元宝的话,他并不怀疑,若消息来源乃是杨洄,那知知道李林甫心意也不足为奇。毕竟李林甫曾与杨洄联手,害死过前太子,两人关系,非比寻常,象杨慎名家族这样长期处于权力中心的,自然很是清楚。

    “王翁告诉我这消息,想来是有所用意……”杨慎名沉吟了一番,抬眼看着王元宝,神情略微缓和了些:“不知……”

    “请杨公实奏此事,勿为其隐瞒即可。”王元宝道:“加急上奏,朝发夕至矣。至于其余,不敢烦劳杨公。”

    他说完之后,便盯着杨慎名,只等杨慎名的回应。

    杨家现在的处境,杨慎名的打算,王元宝此刻都了然在胸。杨慎矜乃杨家的核心,在得到了李林甫的认可之后,迅速成为大唐中枢一颗前途无量的新星,甚至也隐约有要为宰辅之传闻。而这却犯了李林甫之忌讳,故此两边的关系迅速降温。

    杨慎矜自己尚不知觉,而远在洛阳的杨慎名却已经发现了这一点。

    “此事王翁另觅他人吧。”犹豫了会儿,杨慎名道。

    王元宝一惊,抬头看着杨慎名,发觉他的神情甚为坚定,而且不待王元宝回应,杨慎名便起身:“送客。”

    “杨公”王元宝唤了一声,可杨慎名没有理他,径直背后走入后室,王元宝跟着追了两步,却被杨府的管家拦住。

    “王翁,还是先请回吧,我家主人已经送客,王翁莫非未曾听清楚?”那管家张臂说道。

    王元宝愣了愣,心里渐觉不妙,事情似乎并不象他想的那么顺利啊。

    在他看来,如今杨慎名需要修得与李林甫的关系,那么就应该跳出来攻讦李林甫不满的叶畅,自己只是请他起这个头罢了,他却如此断然拒绝,实在让人觉得不可理喻。

    不过杨慎名若是出手那是最好,他不出手,王元宝也不怕没有人可以相助

    就在王元宝离开杨府不久,一骑快马,又飞奔而出,向着长安城方向进发。离开洛阳城不久,这快马便看到一队人马,也同样向西而去。

    叶畅便在这队人马当中。

    杨慎名有意无意地大张旗鼓,完全打乱了他的计划,但这不是他当场发作的主要理由,更重要的是杨慎名想要利用他却还不与他坦诚相见。洛阳城中发生的这点小事,让他不得不改变行程,没有在洛阳继续停留,而是次日一早就赶往长安。

    “呸”

    吃了一口灰尘的叶安吐了口唾沫,盯着那远去的骑士低声骂了两句。

    叶畅却没有注意这个,而是看向两边的农田。

    此地还是洛阳附近,道路两边的田野里,农人正在耕作。举目张望,四野平阔,村落隐隐,一副田园风光。

    “中原乃大唐腹心之地,天宝初载之时,因为修渠的缘故,这一带颇有些冷落,这两年倒有所恢复。”岑参笑道:“百姓安居,生民乐业,正盛世之景

    他话语尚未落,突然见前方官道上一群人气势汹汹,执着哨棍木棒,还有些拿着锄头锹铲,径直闯入道旁的一处田中。随着他们大呼小叫地挥动手中工具,不一会儿,原本田中青青的麦苗,便被弄得七零八落。

    田里的农人大约是被这伙人吓住了,最初时根本没有反应,此时才呼天抢地地冲了过来,结果却被那执哨棍木棒的架住,叉翻在地。旁边的农人也纷纷聚拢,刚想上前阻拦,便被一顿乱棒打散。

    但虽是打散,人却未离开,而是在稍远处路上聚拢,将道路都堵住,让叶畅一行前进不得。

    叶畅眉头一皱,停住马驻足观望。那边农人越聚越多,不一会儿便聚拢了数十人,人数比起那些铲苗者不少了,便又拥了上来。

    双方开始争吵,眼见要厮打,叶畅要赶时间去长安,哪里能等他们打出个胜负,便令叶安上前开路。那边对峙之人见着叶畅带着二十余随从,便有一人大叫道:“让这位路过的郎君评评理”

    他们闹哄哄过来,善直顿时警觉起来。

    “这位郎君,你给我等评评理”一人叫道:“我家主人的田地,欲种何物,自有我家主人决断,这些泥腿,甚为无理,竟然敢阻挠我家主人种庄稼

    “此地分明是佃与我等耕作,我等并未拖欠田租,为何却不准我等耕种?

    “不是不准耕种,只是让你们不要种麦……”

    “不种麦谷,吃什么?”

    七嘴八舌之中,争执双方根本没有把问题说清楚。叶畅虽是个喜管闲事的,此时也不禁头大,叶安大喝了几声,让他们安静下来,各举一个首领来说话,不一会儿,便见两个年长者上前。

    一个着绸缎,看上去光景尚可,另一个则着麻衣,还打着补丁。叶畅心中有些同情那打补丁的,便令他先说。

    “小人等乃是这边的农户,佃种了宋家的田,麦子才长出来,他们却要将麦子铲了,这叫小人等秋时吃什么”那打补丁的农夫哭丧着脸道:“小人等非是不明事理者,只是……”

    “这原本是我们宋家的田,种麦种稻,自然是由我们宋家说了算”不等那农夫说完,穿绸者便叫道:“收取田租之时,又不会多收你,你等却不听从,当真是不知好歹”

    两边人说得都含糊不清,叶畅不喜那穿绸者,皱着眉问道:“你说田租是怎么回事?”

    “每亩收获,以三成为租。”那穿绸者道:“郎君行走四方,见多识广,当知此租息算公道的了,而且不定额,他们只要勤快,便可多劳多得”

    这个租息在这个时代,确实是比较公道的,有些佃户可得交纳一半收获。不过叶畅心中偏向那农夫,当下笑道:“既是如此,他们也不少了你的三成租息,你们只管到时来收就是,管他们种什么?”

    “正是,郎君果然见多识广”那些农夫顿时七嘴八舌地叫了起来。

    穿绸者闻言,顿时不喜:“郎君此话却差了,田是我家的,种什么自然也由我家做主。如今江淮米麦都能运来,种米麦能有什么收益,让他们种棉,他们却不于”

    “种棉?”叶畅原本心中是偏向农夫们,但听得一个“棉”字,不禁神情一动:“是织白叠布的木棉?”

    “正是,这些泥腿子不知道,郎君却应知晓,如今市面上白叠布有多贵一亩木棉,收益当四五亩麦子,我家只收三成租息,若不种棉去种那没有什么收益的麦子,那得有多傻”

    叶畅有些愕然,掉过头来,又向那些农夫道:“他所言也有道理,如今棉贵而麦贱,尔等种植木棉,收益更大,为何不种?”

    不待农夫回应,那穿丝绸者笑道:“郎君果然见多识广,就是这个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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