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中。

    虫娘在镜子前照了照,马上又是年底,过完之后,她便十六岁整岁了。

    镜中人稍稍有些丰腴,长着鹅蛋脸,明眸如星,颊如桃花。她默默看着,好一会儿,才离开镜子。

    随着年纪渐长,她的终身大事,渐也提上日程。杨玉环不只一次向李隆基提起,要让她除去道装,赐下公主封爵,但李隆基却都是一笑,而虫娘自己也对此不甚热衷,甚至委婉地对杨玉环表示,如今这情形就很好。

    不过现在,虫娘渐觉得这样不好了。

    叹了口气,她秀气的眉毛纠在了一起,开始琢磨如何能说动李隆基,同意她在年后去辽东祭拜古时仙人。

    这原本是叶畅教她的方法,如同当初她跑到修武去祭药王孙思邈一般。但是这一次李隆基却未曾同意,原本她是准备七月份去的,结果拖到此时,仍未成行。

    今年想要去辽东是绝无可能的了,叶畅说过,入冬之后,辽东可能会封冻,水道不畅,只能待来春。

    她打开自己的镜台之畔的一个小匣子,匣子里装着一些文书信件,看到上面某一封娟秀的笔迹,虫娘将其拿起,拆开后开始读起来。

    其实这封信她看过不下数十遍了,里面的内容她几乎都可以背得下来,但她还是忍不住要看。看着看着,她的纠在一起的眉毛拧得更紧了,眼中生出薄薄的怒意。

    信是响儿寄来的,都有半年时间了。响儿一到辽东,便给她寄来了这封信,信过了一个多月,才到她的手中。

    里面说了些沿途见闻、辽东情形,但多数是一笔带过,真正重要的是其末尾一段。

    “郎君随船携一女郎,其状甚为亲近,虫娘若不早日来辽东,我恐郎君不复为虫娘所有也。”

    就是这一段简单得不得了的文字,让虫娘胡思乱想了半年。

    “其状甚为亲近,其状甚为亲近”这六个字让她觉得触目惊心,忍不住咬起了牙:“叶十一,你好大的胆子……”

    开头是咬牙切齿,但结束时却是轻声叹息。

    能不好大的胆子么,虫娘虽然与他眉目传情久矣,可是因为身份的缘故,那层窗户纸始终未曾点破。如今她都要十六了,而叶畅也早就二十二,从年岁来说,到叶畅这般年纪尚未成家的,大多数都是家中穷得没法子结亲的

    现在长安城中无数权贵,无数富贵家的女郎,都攒足了劲儿,想要将叶畅招为女婿。这样一个如意郎君,能建功立业封妻荫子,能赚取万贯家财富可敌国,放在哪儿不是抢手货?

    “父皇究竟在那儿想什么”

    一念至此,虫娘也不禁咬牙切齿,开始怪罪起李隆基来。

    正对镜怨艾之时,听得外边急匆匆的铃声,虫娘将信收好,回过头去,便见自己的贴身使女银铃跑了进来。

    这使女本来不叫银铃,乃是虫娘赐了她四串银铃铛后给她改的名字,她的手腕足腕上,都套着银铃铛,一走起路来,便听得叮叮当当的响声不绝。这其实是虫娘占响儿的便宜——银铃响儿,只能给她当使女呢。

    “这么急匆匆的,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虫娘问道。

    “禀贵主,喜事,喜事”银铃一边喘着气一边道。

    “什么喜事?”虫娘神情有些淡淡的,对于满心纠结的她来说,什么喜事都不能打动她。

    “是辽东传来的捷报,叶十一郎督帅精锐,一举大破南侵的契丹什么跌啦部”

    “是迭剌部。”听得这个,虫娘眉头顿时一展,这确实是难得的好消息。

    她除了为自己纠结外,还有一个就是为叶畅的处境纠结。李隆基不让她去辽东的借口之一,便是辽东正处于战事当中,她以贵主身份,不宜身处危境。如今传来叶畅大破迭剌部的消息,至少这一个借口,李隆基是不能再说了。

    而且当时她也为叶畅的安危担忧,迭剌部大败之后,至少叶畅的安危不须她牵挂了。

    “是迭剌部,奴婢总是记不清楚……迭剌迭剌,这名字不吉利,和跌啦也没有什么差别。”见虫娘眼睛瞪了起来,银铃吐了一下舌头,笑嘻嘻地道:“贵主莫急,奴婢将听得的消息全说与贵主听。”

    “少不得你的赏。”虫娘受不了这小使女的“讨好卖乖”,竖着眉道:“快说”

    “谢过贵主。奴婢奉贵主之命,与北衙那边的内监相识,从他口中得知,就是今日,得到辽东送来的捷报,叶十一郎在建安州外大破契丹与室韦、扶余、高句丽等部六万联军,斩获过五千,生俘有两万,缴获马匹无数……”

    “有没有战事经过?”虫娘更关注的是这个:“叶十一是不是又亲冒矢石了?”

    这些具体的情形,捷报中虽然有载,可是那传递消息的太监语焉不详,而银铃也记不得那许多。故此,虫娘虽是得了这个消息,心却只是放下了一半,另一半却在担忧,叶畅本人有没有在战事中受伤。

    与虫娘一般在担忧的还有李腾空。

    她对叶畅,初时只是好感罢了,到后来也有一些情愫,但也仅此而已。但是李林甫有意挑叶畅为婿,还专门令她隔帘瞧看,这让她那一丝若有若无的情愫,变成了绵延缠绕的情丝,不知不觉中系在了叶畅身上。

    无论是人品还是才华,在她看来,叶畅都是顶尖的,若说有什么缺憾,那就是叶畅对她,总是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情却有情。

    “小儿辈破贼矣,似安禄山之流,无谋匹夫罢了。”将自己得到的军报念完之后,李林甫捋须笑着对在旁为他磨墨的李腾空道:“空娘如今可放下心了

    “阿耶,女儿有什么不放心的”李腾空双颊流丹,口中却兀自嘴硬。

    “是儿虽不姓李,不为吾家千里驹,但好在他家世不显,可以为吾家乘龙婿也”李林甫道:“老父我近来可不大爱搭理这些事情,若不是与叶畅有关,我也不会这么急着处置此事。”

    李腾空默默不语,不敢接父亲的话茬。

    李林甫看着自己婷婷玉立的女儿,心中突然间觉得有些焦急。他自己觉得与叶畅达成了默契,可是叶畅跑到辽东去后,虽有书信往来,却没有再提及婚事,而那个被叶畅请来的杨洄,亦再没有上过门,若叶畅没有立下这次功劳,他还可以再等等,现在他觉得,等不及了。

    因为李适之、韦坚等人的倒台,李林甫如今在朝中几乎没有象样的对手,故此他心中也生出了一些倦怠。正如他方才所言,近来他对于朝中政务,都不大爱搭理,一般是交由萧炅、王、杨慎矜、杨钊等同党处置。他自己,则是醇酒美人,歌舞升平。

    但是辽东军务,他还是第一时间关注了。

    “当召叶畅回来一趟……此次他回来之后,便将你们的事情定下。”李林甫忽然开口道。

    李腾空觉得自己脸上烫得难受,转身便跑了。李林甫眯着眼,微微笑了笑,心中越发觉得,自己的眼光果然上好。

    “好在老夫下手得早,否则这般佳婿,朝中不知多少人要和老夫抢,虽是不惧,总是个大麻烦……就是天子那边,还要留意一番,不能让天子起意招叶畅为婿……这么说来,此次边功,倒有必要为叶畅大肆宣扬一番才行”

    李林甫很清楚,李隆基别的都不怕,就怕有人会威胁到他的帝位皇权。大唐的驸马们参与各种各样的谋反,似乎有这个传统,越是宣扬叶畅的军功谋略,反而越会熄灭李隆基招其为婿的想法。

    毕竟若是叶畅真成了驸马,就必须留在长安或者洛阳,不可能再到边疆去施展所长。而这样一个才智谋略之士,困居于京畿之中,怎么会不生出异心?

    不等李林甫去大肆宣扬,长安城中,叶畅此次的功勋已经传遍了。

    自然不是叶畅自己闲着无聊去造这个声势,真正为他造声势的,还是安东商会的那些股东们,也就是长安权贵家的女郎们。

    这些女郎去年得了安东商会的分红,眼见今年年底又到了,她们都盼着今年的分红,在打听辽东那边的消息。于是建安州大捷之信,就不胫而走,很短时间内,就传遍了长安城。

    也传到了宫城之中。

    宫城里的虫娘觉得欢喜,却有人听得这个消息后,却愤闷得将身前的案几都掀翻了。

    太子李亨。

    “殿下静心,殿下静心”李亨的身边,一个太监小声劝说道。

    若是叶畅在,一定会认得这个太监,曾经与他打过交道的李静忠。

    这个相貌奇丑的太监,原本是高力士的义子,但如今他却成了李亨身边的内侍。其间缘由,还是与叶畅有一定关系。叶畅献给梅妃的镜子,便是他送到梅妃处的,这引起了杨玉环与梅妃之间的醋海生波,甚至闹得要叶畅出面调解的地步。此事后来虽然以梅妃打入冷宫“跳水自尽”而告终,但是李静忠还是受了牵连,高力士不动声色便将他打发到了太子身边去。

    原本高力士是想着在太子身边布下一枚棋子,却不曾想,这枚棋子已经有了自己的考量和打算。

    “静忠,你说孤如何静得下心来,孤在这个位置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看起来是无数人艳羡,实际呢?朝不保夕,朝不保夕”李亨咬着牙关,冷声说道:“想想看,李林甫那老贼,无时不刻地盯着孤,这老贼一日不死,孤便一日不安”

    听得李亨口口声声在骂李林甫,但李静忠很清楚,李亨口里的“老贼”,绝对不是李林甫。

    或者说,不只是李林甫。

    自二十七岁不足而立便登基,到现在已经是三十多年皇帝的李隆基,只要他一日没有将大宝传与李亨,李亨便不能自安。

    “殿下慎言”李静忠有些惊恐地向外望了望,幸好,那些宫女太监都不在此。

    消息传到高力士耳中,李静忠倒不怕,高力士本质上还是维护李亨的,但是若传到了李隆基耳中,就是高力士也保不住这位太子殿下了。

    “孤知道,若非在你面前,孤怎会如此失态别人孤不敢信任,唯有你,自从你来了之后,孤夜间睡觉也敢放心了。”李亨收住怒,拍了拍李静忠的肩膀:“若是孤能有得意一日,定给你换个名字。”

    李静忠愣了愣,便听得李亨又道:“便换李辅国,你觉得如何?”

    “奴婢谢过殿下赐名”李静忠大喜。

    这个名字所含寓意,李静忠可是一清二楚,这与其说是赐名,还不如说是一种许诺。

    看着跪下谢恩的李静忠,李亨微微叹息了一声,自己手中能够利用的资源实在是太少了,少到只能用这种空口白牙的许诺来收买人心。不过从这个太监的神情来看,他确实是动心了,既是如此,当再添一把火。

    “父皇有高力士,孤有李辅国。”李亨笑着道:“不过,欲有共亨荣华之时,还需除去李林甫才可。欲除林甫,又须剪其爪牙……如今叶畅在辽东得胜,根基固矣,辅国,你有何教我?”

    李静忠思忖了很短的时间,却只能苦笑:“奴婢只是一介内监,哪里能出什么奇策?”

    李亨有些失望,但听得李静忠又道:“不过奴婢想来,要对付边将,便唯有边将…叶畅在辽东虽是获一次小胜,却还不能说根基已牢,辽东原本是安东都护府治下,如今管着安东都护府的安禄山,原是李适之所重用提拔,其人与李林甫未必和睦,更不会高兴叶畅分了他的权势功劳。”

    李亨猛然点头:“你说的是”

    他身边就缺一个能出这样谋略的人,此前李适之、韦坚、王忠嗣、皇甫惟明等人,被李林甫盯得太紧,根本不敢轻举妄动,而如今剩余的还值得他信任的重臣权贵,已不多了。

    可惜,李静忠到他身边来太晚了,若是李适之、韦坚,特别是王忠嗣、皇甫惟明在时,有这样一个人物的话,那么如今的局面,或许完全不一样。

    想到这,李亨更恨叶畅,但他将这恨意按捺住,低声又道:“你去想法子与安禄山接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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