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在洛水边上的卫士们对叶畅抱着一个人来并没有觉得惊奇。

    这些卫士都是对他甚为忠心的,知道什么事该问什么事不该问。

    “上船。”叶畅道。

    早有一艘船停泊在岸边,伪作渔船之态,他们上船之后,船向洛水之中行去,不一会儿,便到了洛水南岸。

    南岸这边有马车等着,叶畅推醒梅妃,低声道:“车中自有衣裳,你且换好来,我们为你护卫。”

    此时月已偏斜,梅妃抬眼看着叶畅,朦朦胧胧中不是很真切。马车中有烛台,她在烛火照耀下换好衣裳,叶畅让她吹熄了烛,然后马车开始向前行走。

    梅妃呆在车中,虽是不知身在何处,也不知车往何方,可她心中却是异常安祥,只觉得自己懂事以来,从未如此安全过。

    不知不觉中,她拥着衾毯,竟然睡着了。

    马车在大约临晨时分过了洛阳城,抵达洛水边上。叶畅的计划,就是在这里登上大船,然后放舟顺流,在武陟与修武来的嫂嫂诸人会合,再东去大海。他原本的计划还是要回修武一趟的,只不过如今战事已起,还是先去辽东要紧

    此时天色蒙蒙亮,路上尚无行人,他们顺河而望,想要找到座船。却发现远处传来惨叫之声,似乎还有呼喝的声音。

    叶畅心中一动,这可不是正常的声音,此为洛阳郊外,虽是荒僻,却不是完全没有人,怎么会传来这种声音?

    “去看看”他命令道。

    随行者中,分出一骑迅速向前,不一会儿,便看到那边有一人在拼命往这边跑。在那人身后数十步外,有七八人正在追。

    “救命,救命”那跑之人叫了起来。

    叶畅车上还藏着一个贵妃,原是不愿意生事,但听得那叫救命的声音有些熟悉,凝神微微思索了会儿,脸上不由露出古怪的神情。

    竟然是一个大熟人

    那人是见着火把之光向这边跑来的,越跑越近,见这边是五六骑护着一辆马车,当下又大叫道:“我乃朝廷命官,身后乃强人,救我重重有谢……”

    身后追击之人见到这边人影,顿时停住脚步,略犹豫了会儿,然后转身离去。

    离去之前,有人还遥遥冷笑了声:“算是你运气,不过你走不脱的,到了海东,更有你好看”

    逃命者跑到了马车前,他没有注意隐在马车之后的叶畅,只道马车里乃是此行的主人。一路跑来,他连吃奶的劲都用上了,故此扑通一声跌坐在地上,风箱一般喘起气来。

    良久之后,他才起身,到了马车前一拜:“多谢阁下相救,若非遇到诸位,某必死于非命矣”

    得了叶畅的示意,卞平上前,笑嘻嘻地问道:“郎君既是朝廷命官,身边岂无随从,又有谁敢追害郎君?”

    “我远赴上任,身边只有两个长随,尽为贼人所害矣”那逃命之人此时放松下来,不禁泪流满面:“害我者,修武叶畅这狗贼也”

    此语一出,他便觉得不对劲,再看眼前这些人时,发觉他们一个个横眉冷目,似乎要发怒的样子。

    “咳。”叶畅轻咳了一声,催马从马车之后出来,来到这人面前。

    叶畅在马上,这人在地上,他抬起头,张大嘴巴,失魂落魄地看着叶畅。

    李霄。

    这位临晨上演大逃杀的,正是李适之之子,叶畅的旧敌,积利州新任的录事参军,李霄。

    认出叶畅之后,李霄双腿一软,然后便跌坐了下去。

    “你……你……”

    “看来想要你死的人不少啊。”叶畅慢慢笑了起来:“不过,假冒我之名行事,就有些过了。”

    “不、不是你?”想到方才人退走时的言语,李霄总算没有蠢到家,看着叶畅:“方才那些……不是你派的人?”

    “到了辽东,我有一千种让你死无葬生之地的方法。”叶畅撇了一下嘴:“何用这般麻烦”

    李霄嘴巴张开,蠕动了几下,却不知说什么好。看到他满眼都是疑惑,叶畅便知道,这个蠢货只怕也不知道是谁要杀他。

    正如叶畅方才所说,李霄在长安时行事高调,或许还得罪了别人,故此有人欲取其性命,这与叶畅无关。但是那想要害李霄之人,却自称来自“海东”,所谓海东,此时亦是指辽东那一块,那么对方分明是见刺杀未成,便欲嫁祸于叶畅,只不过没有想到被叶畅本人遇上罢了。

    “不是你……会是谁?”李霄茫然地道。

    叶畅没有理睬他,哼了一声:“让路”

    李霄不由自主地让开了道路,看着叶畅等人随着这辆车离开,心中满是疑惑。等叶畅走得稍远之后,他才猛然想起,方才的刺客,乃是看到叶畅一行才放弃刺杀,若是刺客卷土重来,叶畅又不在身边,当如何是好?

    “叶司马,叶司马,等等我,等我”想到这里,他一咬牙,冲着叶畅便追了过去。

    叶畅一行不是骑马就是乘着马车,速度比起他跑起来可要快得多了,他在身后赶了好一会儿,却只见叶畅等人越和越远。恐惧渐渐袭来,想到刺客随时会再度出现,他的呼声变成了哭嚎。

    “卞平,你觉得当如何处置此事?”叶畅向卞平问道。

    此人虽是粗鄙无文,但性子机敏,而且有向上爬的野心,叶畅也有意培养他,让他成为自己的一柄匕首。

    “以此人为饵,诱出刺客。”卞平简洁地道。

    “然后呢?”

    “借刺客之手除去此人,再将刺客绳……绳……”

    “绳之以法,你要好生学一学,莫连个成语都说不出来。”叶畅一笑:“既是如此,我留三个人与你,你们见机行事”

    “是”

    叶畅总共就带了几个人的护卫,派去四人之后,便只剩余他、马夫还有另一名护卫。不过此时已经离他的目的地不远,没多久,便看到他们的大船停在岸边上。

    “叶挺,你带上一队人去接应卞平,以他为主……记住,让他见机行事。”见叶挺在岸上,叶畅下令道。

    叶挺应了一声便遵令行事,叶畅到了梅妃车前唤了一声,发觉这一路上各种事情,这位前宠妃竟然仍然睡得极香。他不禁摇了摇头,此事交与别人不好,他便上车,以块布遮着梅妃头脸,又将她抱上船去。

    整个过程中,梅妃仍然睡得香甜。

    待她醒来时,发觉自己身体略微有些摇摆,似乎正在船上。她爬起身来,却看到一个使女模样的人在那边打着盹儿,听得声音,那使女醒了过来:“娘子你醒来了?”

    “这是哪儿?”她问道。

    “洛水之中,娘子你饿了吧,厨房里准备了细米粥,端来时你睡着,故此放在了食盒里。”

    这使女略有些憨,说起话来甚为琐碎,梅妃听着她说话,偶尔插上两句,便将她的底细全部掏了出来。

    这位使女只是一个普通婢女,昨日才被买来,然后便带上船。叶畅挑这样一个人来服侍她,也算是用心了。

    吃了那碗粥之后,梅妃随手拿起身边柜子上的书,这是一本印刷得甚为精美的时人诗集,梅妃翻着诗,那名为荷花的使女则在一旁做着女红。好一会儿之后,梅妃听得外边传来大笑之声,是几个男子在说话,隐约其中便有一人是叶畅。

    “事情便是如此,叶挺带人去了,在等他们回来。若是那伙刺客还下手的话,必然能够揪出这幕后之人”那是叶畅的声音。

    “不曾想竟然会在途中发现这等事情……当真是巧了,李霄当时看着十一郎你的神情,定然是十分精彩”这个声音梅妃觉得有些熟悉,想了想,应当是跟在叶畅身边的那个岑参。

    岑参、张镐并不知道叶畅乘夜去上阳宫外之事,他们留在了洛阳,早上乘船东下,来此与叶畅会合。对于叶畅去做什么,他们很有默契地不问。

    叶挺等人按照叶畅所指向前而行,并未多久便追上了卞平。

    “那厮何在?”叶挺问道。

    “就在前方。”卞平讨好似的笑了一下:“竟然劳烦挺郎君,主公也是太过重视那厮了。”

    “你这厮惯会花腔的……主公令我来时说了,让我听令于你,要你见机行事,若是有什么变动,你有什么招数只管使吧。”

    “依我所见,那伙刺客短时间内不会在半途截杀了,最大的可能还是盯着这厮。”卞平客气了几句,见叶挺真是让他拿主意,便笑着道:“这点儿想法,主公那定然是明察秋毫的……”

    “卞平啊,郎君将事情托付与你,专心办好事情便是最大的奉承了,说这种话没有什么用处”叶挺有些受不了他三句话不离拍叶畅马屁上,故此叹了口气道。

    “那是,那是……这厮胆小,若我是他,追不上主公,就唯有一途,前去报官。此地离洛阳不远,他定是回洛阳报官,然后在差役护卫下来察看现场。他毕竟是罪官,有此借口,正好可以土延停留,不去辽东赴任。”

    这厮出身虽是卑微,但在揣摩人心上倒是一把好手,听得他这般说,叶挺心中更加佩服叶畅——当初这厮来投靠时,只是一个落魄的渔夫,养家糊口都是艰难,叶畅慧眼识人,将他安排到吴大海等人身边,整日琢磨着如何对付这几个海寇,大半年时间里历练出来了。

    “那我们当如何?”

    “方才我们几人,他都见到过,挺郎君你带来的人里,有没有不曾与这厮照过面的?”

    “有。”叶挺带的人中,多是居住在长安城外的那个小庄子里,并未与李霄照过面。

    卞平从中点出三个人来,小声嘀咕了几句,那几人嘿嘿笑着向他挑了挑大拇指,叶挺也忍不住拍了一下他的背:“你这厮就是阴损”

    李霄没有追上叶畅一行,独自呆在道路上,心中满是恐惧。他不敢继续向前,因为再向前就回到他被追杀的老路,极有可能再遇上刺客。在犹豫了一会儿之后,他转身向着洛阳城方向行去。

    “不管是不是叶畅所为,我遇刺总是真的,在刺客未缉拿归案之前,我不宜再去辽东,要在此……对,正该如此,哈哈,如此说来,还得感激那伙刺客

    想到自己可以以遭遇刺杀为借口不去辽东,李霄心里方才的恐惧就变成欢喜,他甚至有些埋怨自己,为何没有早想到这一手。若是早就想到,自己做出不定期一幕,至少不至于象如今这般担忧受怕。

    他深一脚浅一脚向着洛阳方向前行,此时路上隐约已经有行人,李霄悬着的心也渐渐放下,在他看来,那些刺客总不会如此大的胆子,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再来行刺。

    但走着走着,他便听得身后有马蹄声,他回头望了望,是六个身着劲装的汉子。他心中担忧,故此远远避开道路,但那伙人却狞笑着向他扑来。

    “啊?”李霄见对方驱马赶过来,分明是冲着自己来的,情急之下调头就跑。但他双脚哪里跑得过马儿,转眼便被追上,一人伸手将他拎起,径直横放在马背之上。

    “原本以为那伙人会救这厮,却不曾想竟然抛下这厮不管这样也好,免得我们还需另寻机会,早些了却了他,解了主上心头之患。”擒住他的人笑着道。

    “那是自然,谁在这天尚未全亮之际遇到这样的事情,都不会多管闲事

    “路上有人,将这厮带到林子里,做掉之后就地埋了”

    听得这可怕的话语,李霄顿时想要大叫救命,但才一张口,被有一块布塞了过来,将他的嘴牢牢堵住。

    他只能恐慌地看着这行人离开官道,上了朝南的小路,渐渐向远处的小山行去。虽然官道上这时已经有了行人,但是小道上却仍然空空落落的,远处启明星尚在,而东方天际也只是泛起鱼肚白。这可能是他的最后一个早晨,李霄心中满是凄凉,他开始恨起这个世界来,恨叶畅,恨自己的父亲,还恨那些坐视他父子遭难而不闻不问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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