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猫儿向王启年使了个眼色,俩人到了稍远处,贾猫儿道:“当如何?”

    “和那杨富一般?”

    “不可,杨富是奴,这是官……”

    “就这般放了?”

    “亦是不可,虎头蛇尾,不但帮不着叶郎君,反而替他惹祸。”

    “那猫兄你说当如何吧,某如今是想不出来了。”

    “你我二人绑在一起,也不如叶郎君智多,如今之计,就只有再通知叶郎君!”

    “说得是,我们擅自主张,没准适得其反。”

    二人商议已定,便遣一人快马加鞭,赶回卧龙谷询问。

    他们方才都在山道上绕路,其实离开得并不远,因此没过多久,那人便又回来。

    “叶郎君怎么说?”

    “方才叶郎君盘算着让人男扮女妆对不,现在不必要了,有了这个官印,自然有人去向元载寻麻烦。”那人将叶畅的大致计划说了一遍。

    贾猫儿和王启年都大笑起来,俩人咬了一下耳朵,嘀咕了好一会儿,王启年发出怪异的笑声,然后道:“便如此了!”

    那边元载心中惴惴不安已经很久,自从交出了官印,对方便对他不理不睬起来,他知道对方必然要商议,没准还要讨论一下那官印的真假。但再闹议讨论,也不至于要这么长时间吧。

    直到这时,才听得有人咳了一声:“原来果然是少府——新少府,某等乡野小民,无知聋谙,不晓得少府上任,又见二位鬼鬼祟祟,故有得罪,还望海涵。”

    元载哼了一声:“不知不怪,既是如此,还不放了本官?”

    “实不相瞒,怕少府报复,须得从长计议,少府稍安勿躁。”

    元载心中冷笑,他肯定是要报复,而且要往死里报复!他正愁着没有缘由将叶畅送入牢中,这伙人就是他瞌睡来的枕头!只要往死里打,三木之下,何患无辞,让他们说是叶畅指使,叶畅便是有通天的后台,也要任他拿捏!

    听得那些人又细细碎碎地问了他几个问题,他都奈心一一回答,他头被蒙着,却不知道这时贾猫儿与王启年都向一人做出询问之色,那人则点了点头,表示准备就绪。

    此人正是当初随叶畅去武陟县扮盗牛贼、后来冒充荥阳郑氏的那位,他向来与贾、王交好,只不过活跃于洛阳一带。此次随二人来与叶畅拜年,恰好赶上了这番事。

    他示意准备好了之后,便悄悄离去。元载为人押上了一辆车,他屡次发问,问为何还不释放自己,结果都被人哈哈一笑掩饰过去。

    当夜,他便没有回宅,倒是一个人,拿着盖了县尉印章的文书,递到了衙门中,令衙门中人回去对他家娘子通报一声,他今日要去武陟公干,今夜就不回家了。

    元载在车上还待说话,便觉得身上一暖,感觉是一卷麦秸被堆了上来。他第一个念头便是要用火烧死他,开口便开始求饶,又是赌咒又是发誓,保证事后不但不报复,还有重礼。但周围没有任何声音,只是一卷又一卷的麦秸被堆上来,到后来,他耳边根本听不到外边的声音。

    惧怕之中,也不知过了多久,元载被拖到了一处所在,终于下了车。那边四面漏风,虽然点着了火,却还是让元载冻了一夜。他是实在倦得受不住,才晕沉沉睡着,天才方亮,他便被冻得醒来,转头四顾,眼前一片乌黑,他才想起,自己头上的麻袋至今未曾摘下。

    “诸位,诸位?”

    他唤了一声,周围一片死寂,竟然没有任何声音。

    “有人在否?”他又道:“烦劳添火,火堆熄了。”

    仍然没有回应。

    元载侧耳听了许久,见没有任何动静,便大着胆子,将自己手凑到头上,把麻袋解开。

    环视四周,是一所破陋至极的柴棚,无怪乎寒风透骨。不过幸运的是,那些绑架他的强人,现在都不在身边。

    元载原是想立刻将手上的绳子解开,但转念一想,又怕那些强人就在外面,因此凑到四面墙上向外张望,确实未曾看到一个人影,他才用牙齿撕扯起绑手的绳索。

    那绳索又酸又臭,让他几乎要反胃呕吐,花了好一会儿功夫,这才将绳索扯断。元载推开柴门,向外看了看,又侧耳倾听,觉得确实没有人在,立刻迈步出来。

    他心中既喜且惧,喜是终于从那伙贼人手中脱身,惧是自己的官印已失,传出去便是一桩罪过。他可不知道此前元公路也失过一回官印,否则定然要生出某种奇怪的巧合感:二人都姓元,都来修武为县尉,还都丢了官印。

    只不过元公路有叶畅帮他施计找回官印,而元载怕是没有这样的好运气了。

    “我若因为失了官印而获罪恶,在罢免之前,定要除了叶畅,便是这厮,害得我受这番罪过。”

    元载心中琢磨,牙齿咯咯作响,一半是冻的,另一半则是对叶畅的痛恨。他当真是存了鱼死网破的心思,反正官印丢了,他这个县尉便当不下去,用不了多久露馅便会获罪,倒不如乘手中还有权力,将叶畅彻底了结掉。

    至于此事会不会加重他的罪责,他如今已没有什么心思去思考。

    可是昨日将他架上车,拉着他足足行了好几个时辰,元载根本无法判断自己所处的位置。不过他虽然与叶畅不和,却不是真正的蠢才,因此根据东方天亮,便选了一个方向径直行去。

    走了许久,元载才看到第一个人影。那人见他形同野人一般,再听他一喊,二话不说,掉头便跑。元载追了两步,他已经三餐未进水米,哪里有气力追上,因此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人消失在远处。

    头昏眼花的元载仰首望天,满心里对叶畅的怨恨,又翻了一倍:如此狼狈,尽皆叶畅所害也!

    不过看到一个人,就能看到第二个人,元载只求寻人问问路。又走了会儿,前方又看到了人,不过不是单独一个,而是一群,而且个个都举着锄头铲锹,为首者正是方才元载见着之人。

    元载初时还心喜,人多总会有大胆的愿意听他相问,但远远地便听到那边人在喊:“在这,在这,这厮定是歹人,先打了再说!”

    元载立刻转身就跑,他已经被人打怕了,若再被人当成歹人狠揍一顿,他都怀疑自己的性命能不能保住。

    可是他如何能跑得过那些常年在田间地头营生的农夫,没多久便被追上,先是吃了一锄头,接着又挨了一铲背,靠着跳入河沟之中,元载才勉强脱身。

    说是勉强脱身,因为又一个大麻烦找上门来:冷!

    此时还未过正月,春寒峭料,身强体健者尚难消受,何况元载一介书生!

    冻得眼泪鼻涕哗哗而下,元载的运气终于发生了回转,他涉过河沟,寻着个老人相问,才知道自己如今并不在修武,而是在武陟县。

    那老人受他重赏诱惑,给他换了衣裳,备了牛车,慢慢地向着修武赶来。牛车速慢,路上还坏了一回,足足花了两日,元载才望见修武县城。

    看到这才刚刚熟悉的县城,元载顿时眼泪花花地流。

    “郎君,这便是修武县城,你说只要送你到此,便有重谢……重谢老汉不敢要,但三五十文的制钱,郎君总得拿出来吧?”那老人停在城门前道,怎么也不肯再往前赶了。

    进个城还得交税,若是赶车载此人入城,却没有拿到任何赏钱,自己岂不白白倒贴了。

    “进城,老丈,你便是不信任某,总得信任某这身衣裳,若不能重谢,你便将某这身衣裳拿去。”

    “你身上的衣裳可都是老汉的,郎君你倒是会说笑,哪有拿老汉的衣裳送老汉的道理!”那老头闻言不禁怒了:“老汉一时心善,却助了你这无赖轻薄儿!”

    “进城便有赏钱,不进城,什么都没有,你也知道我身上并无二物……”

    “那老汉不管,只要钱!~”

    两人争执起来,守门的门丁上来查看,倒是有一个隐约认出了元载的:“咦,你这厮长得……长得有些眼熟……”

    “某乃本县县尉,元载元公辅!”元载忍受不了,大叫道:“谁人认识某?”

    在他想来,县城不比荒郊僻野,总有人能认得他,只消有人认出了他,那么进城也好还债也好,都简单了。

    “对对,正是新元少府……啧啧,元少府这模样……”

    那门丁恍然,还小声议论了一句,紧接着,周围更多的人窃窃私语,不少人当着元载的面效头接耳指指点点。

    元载大窘,只道诸人是在谈论他为何会如此狼狈,心中对叶畅的恨意几乎达到了极致。

    “元少府,明府昨日便说了,有见着少府者,即刻请少府前去相见。”门丁向元载施了施礼,神情中却不见有多少恭敬。

    元载哼了一声,招呼人给那老头赏钱,众人一个个都不情不愿的模样,那老头收了钱,嘴中却嘀咕道:“原来帮错人了,这位少府,虽是个官儿,却没人情味!”

    不等元载发怒,他已赶着牛车返回。那边在场的兵丁百姓,一个个掩口葫芦。元载心中怪异,便是他来得有些狼狈,按理说众人应该同情于他,而不应是这般模样啊。

    莫非叶畅在修武县影响真的如此之大,让百姓连基本的是非之心都没有了?

    “妖人!”想到这里,元载咬牙切齿地道。

    但他不是诸葛亮,骂是骂不死人的,而且这一路行来,传言也随着他扩散,每个看到他的人,都掩嘴轻笑。

    “怎么回事,出了何事?”元载向引路的门丁问道。

    那门丁笑嘻嘻的也不怕他:“少府风流之名,已传遍修武,大伙仰慕,故此追随。”

    元载知道他说得不老实,但无差不奸无吏不猾,便是明知他在说谎,元载也没有证据来找他的麻烦。因此,元载冷冷看了他一眼,没有再说什么。

    但接下来让他觉得奇怪的就更多了,不少城中闲人,干脆就跟随着他,一路向着衙门而去。

    元载面色越发难看,他隐约觉得,他在路上耽搁的这一天时间里,修武县里发生了某种变化。

    这种变化,显然是极端不利于他的。

    终于县衙在望,见他来了,门口差役拱手行礼:“少府且稍候,待某前去通禀……”

    “唔。”

    元载心中更为不快,或许是因为他背后有王忠嗣的缘故,这位冯知县原本对他异常客气,他进衙根本不必通禀,可这一次差役敢拦他,应当是知县的指示!

    足足等了一柱香功夫,元载已经失去了耐性,正待离去之时,才见那差役走了回来:“少府,请进。”

    他一抖衣袖,迈步向前——原本他迈的步子是有讲究的,所谓“盈盈公府步”,又称为方步,讲究不急不徐,而今他心中有事,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了,匆匆便踏进去。

    冯笃背地里被差役们呼为冯竹马,意思就是光有样子没有行动,属于那种言过其实之辈。他此刻一本正经高坐于堂前,见元载来了,也不起身,只是伸手示意:“坐。”

    元载眼睛一眯:知县为何敢如此失礼!

    “公辅,你做事也太荒唐!”

    不等他坐稳,冯笃便劈头盖脸地一句埋怨下来,让元载莫名其妙。元载一愣,还没有想好怎么回应,那冯知县紧接着又道:“你荒唐倒还罢了,闹得满城风雨沸沸扬扬,不唯让我们这些同僚也无颜见人,还伤了朝廷体面……”

    元载这下子再也坐不住了,伤了朝廷体面,可是大帽子,他不敢就这样戴上!

    他霍然站起,眉头一扬:“明府何出此言,某虽不才,却不敢说有辱朝廷体面!”

    “公辅,你还要隐瞒?”冯笃也有些气急:“你昨日去了哪儿?”

    “昨日……此事正要与明府知会,昨日我被一伙贼人绑架,那贼人背后,定是叶畅指使!”元载道:“还请明府下令,将叶畅拘拿归案,刑求口供,将那伙贼人全部捉到!”

    冯笃神情怪异地看着他,好一会儿之后道:“公辅,你便是不想认账,也……不要胡乱攀咬啊!”

    “什么?”元载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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