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嗣子,也就是过继给他现在父亲的儿子,原本他应该是三房二支之后,只是因为三支无子,所以从近亲中选一人为嗣子。而他父母早逝,家中一兄一姐都已经成家,便被三支的叶思选为嗣子。

    眼前这两个女子,一个是他原本的亲姊叶琛,也就是那个僧人道宁所说,嫁到了小刘村的那位。另一个则是他嫂子方氏。方氏十六岁就进入叶家,当时正是他们这一支最困难的时候,叶畅的父母相续去世,家中一片萧条,方氏操持家务,不但让小姑叶琛风风光光嫁了出去,而且还让叶畅读了几年书。

    便是这次叶畅被“扫帚星”砸中,也都是方氏延医请药,否则只凭着响儿一个小姑娘,哪里能照顾好他。

    方氏性子外柔内刚,就是被小姑埋怨,也不分辩,只是流泪,叶琛埋怨了她两句,然后向着院子一角喝道:“我兄弟回来了,你也不招呼一声,你这男人,还是男人么?”

    叶畅微微缩了一下脖子,这位姊姊当真是威风八面,不愧是咱大唐女子啊。

    然后他看到院子角落里的一个汉子,这汉子皮肤黝黑,面有烟尘之色,但衣裳却收拾得很干净。与叶畅目光相对,这汉子起身嘿嘿笑了两声,算是打了招呼,然后便又坐回角落里的一块树兜上。

    “当真是没出息的憨货,每日里就知道烧你那破窑,连我兄弟的事情都不知晓!”叶琛又骂了两句,从她的话语里,叶畅不难判断出,这个没有什么存在感的汉子,就是他姐夫刘锟,也就是那个道宁和尚俗家的远房侄子。

    “十一郎,你怎么不说话?”水连珠般说了一堆话,叶琛却没有听到弟弟回一个字,她担忧地过来,伸出手便来摸叶畅的额头。

    “这个……姐姐……”

    叶畅已经有些习惯自己现在的身份了,因此“姐姐”叫出来,心里只是略微有些别扭。

    摸在他额头的那只手也很是粗糙,看起来,自己这位姐姐的家境,同样不是非常好啊。

    他可以真切地感觉到叶琛对他的疼爱之意,二世为人,让他把许多东西都看淡了,可唯有亲情,却怎么也淡不下去。这一世亲人的关爱,让他想起另一世的亲人,而对另一世亲人的思念,又让他加倍珍惜现在拥有的。

    “姐姐……我没事了,就是有些旧事记不起……姐夫在窑场,如今情形如何?”

    “你姐夫整日在窑场干活,每天都跟个黑炭头一般,我没法子,只能跟他住到窑场去,今早回家才知道你的事情,故此才来晚了。”叶琛说话很爽快,在家的时候,她就是个泼辣的姑娘,出阁后主持家务,又是混在一群粗莽的窑工之中,自然就更是直来直去:“三郎,你当真记不得旧事?”

    “欠别人的钱是肯定记不起来了。”叶畅说道。

    叶琛愣了好一会儿还没明白叶畅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坐在角落里的刘锟却笑了起来。

    看来自家的姐姐只是表面精明,倒是姐夫面上老实,实际上却是有一颗玲珑心呢。

    “我方才便在教训响儿,明知你得了失魂症,却还让你一人在外瞎转,你自个儿也老大不小了,每日介就知道求仙访道采药炼丹,也该收收心……要不,姐姐替你寻个媳妇儿?”

    说到这,叶琛横了旁边的方氏一眼,方氏低头垂眼,默不作声。长嫂如母,这些事情,她这个当嫂子的原本该操心,只是现在叶琛抢了过去,她总不好说什么。

    “姐姐!”听得媳妇儿,叶畅有些急,若是莫明其妙多出一个不知哪儿来的媳妇,那他可就尴尬了。

    叶琛白了他一眼,正待再说话,门前突然又传来脚步声,紧接着,十余个人出现了。

    一见其中有长支的伯母刘氏,叶畅还是不动声色,那边叶琛的脸色已经沉了下来。

    “哟,琛侄女儿回家归宁,不到你自家去,跑到这边来是何意?莫非见你三叔没有回来,便将这当成自己娘家了?”刘氏没料到叶琛会在,愣了愣,忍不住开口讥讽。

    叶琛柳眉顿时竖起,她起身正待争吵,旁边的嫂子方氏却上前两步挡在她前面:“奴见过大伯母……大伯母说的不错,叶家原本就是小姑的娘家,小姑回来,便是到了大伯母家,也是回娘家,大伯母总不会不添两双筷子。”

    此语一出,叶畅对于这个一直没有怎么开口的嫂子顿时变了看法:是个厉害人物!

    果然,刘氏原本是一肚子挖苦言语的,此时不免讪然,按照族规乡俗,整个叶氏宗族,可都是叶琛娘家人,她带着姑丈回来,任谁家都要招呼一声留客吃饭。

    “十一郎这些日子身体不适,小姑既为堂姐,理当回来探视,听闻中午时伯母也来探望了,伯母关爱晚辈,这是长者之慈,我们这些晚辈相互关爱,这是晚辈之悌。”

    方氏接下来几句,夹枪夹棒,让叶畅叹为观止。

    自己的嫂子和姐姐,可都不是什么省油灯,和她们相比,倒是这位沉不住气的伯母刘氏弱了不只一个级别啊。

    “这个……这个……”刘氏此时就只有瞠目结舌的份了。

    “伯母午时来过,现在又来,当真是关心晚辈,还带了这么多人来……莫非是知道十一郎家中人丁少,劳力不足,来帮十一郎的?”方氏又补了一刀。

    “呃……”

    刘氏原是来寻叶畅算账,顺带着教训一下这小子,因此带了这些人来。不过她也知道,自己带来的这些人欺负过去懦弱的叶畅可以,但有方氏与叶琛在,任意欺凌是行不通了。

    不过刘氏不想这样灰溜溜地回去。

    与二支、三支人丁稀少不同,三房长支的人丁相当旺,刘氏之夫叶熙娶有一妻二妾,仅刘氏就育有四子三女,加下小妾的子女,共有十四人之多。

    增丁添口固然是家宅兴旺的标志,但是这么多子女长成,都得成家立业,如何帮助他们,就成了刘氏要动脑子的。她不愿意小妾的子女来分自己儿子的家当,当初便唆使着丈夫出面,让族里为老三叶思挑选嗣子,真正目的,也就是打发一个小妾的儿子去接收分到三支的族田罢了。

    结果叶思却没有如她所愿,从长支挑嗣子,而是挑了次支的叶畅,这让刘氏大失所望,同时也对“摘了桃子”的叶畅怀恨在心。这次叶畅出事,她怕是最开心的一个,若是叶畅被扫帚星砸死了,她原先的计划又可以施行了。

    “叶畅,听闻你得了失魂症?”刘氏眼珠一转:“无怪午时对我无礼,竟然要拿鹤嘴锄锄我……你这般情形,屋子里又只有一个好吃懒做的小丫头响儿,哪里能照顾得好你,刘贵!”

    她唤了一声刘贵,跟她来的人中一个黑瘦微驼的汉子应了一声便站了出来。

    “你便留在三支这里,照顾好十一郎,里里外外的事情,你都要盯紧了,莫要让什么外人,借着十一郎得了失魂症的时机,做出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来!”

    她说这话时,有意无意瞄了叶琛一眼,叶琛顿时跳将起来,却被早有准备的刘锟拉住。

    “大伯母,你方才那话是什么意思?”叶琛虽被拉住,嘴上却关不住:“莫非我回来看我兄弟,便成了什么不相干的外人?”

    “我可没有说你,你要这样想,我也没法子。嫁出的女,泼出的水,女婿是客,我说叶琛,你在夫家原本该好生相夫教子,帮着你家刘锟烧好窑,多烧些陶器多赚些钱才是……”

    这妇人虽然头发长见识短,但是挖苦讽刺人来,性子直率的叶琛完全不是对手。叶琛气得暴跳如雷,但刘锟拉住她,不让她扑上去与刘氏厮打。

    “这个刘贵是什么人?”叶畅低声问响儿。

    “原是刘夫人陪嫁的小厮,如今却在长支那边当了个管事。”

    听得这个回答,叶畅心里有数了,他走上前上下打量刘贵,象是个看见糖果的小孩,众人被他这模样弄得有些莫名其妙,就是陷入对峙中的刘氏与叶琛,这个时候都安静下来。

    “刘贵?”叶畅唤了一声。

    “小人在。”刘贵应道,倒没有什么嚣张气焰。

    这个家伙看来也不是好对付的,不过叶畅无所谓,他原本就不是要对付这个家伙。

    “伯母可是将他送给侄儿了?”叶畅笑眯眯地回头对刘氏:“如此小侄就多谢伯母了。”

    刘氏愕然。

    富贵人家送家仆小厮给别人是很平常的事情,但她可不是想送人,而是想派刘贵来控制住三支的家当。三支只有叶畅一个主人,响儿只是一个小丫头,叶畅又得了失魂症,那么刘贵在这里自然就是主事人,到时再用些手段,就算坑不死叶畅,也能够将三支的家当搬些回去。

    “伯母果然关爱晚辈,晓得十一郎这边少了人,便将身边最能干的派来了。不过既是送人,身契也该拿来为好。”方氏此时又细声细语地开口。

    叶畅与她眼神相对,方氏脸微微红了一下,避开他的目光。叶畅心中对这位嫂子更为钦佩,年纪轻轻的,心思敏捷不说,而且竟然只是从自己的一个眼神和一句话里判断出自己的用意,与自己一唱一和,逼得刘氏瞠目结舌。

    此时周围看热闹的左邻右舍多了,都是同族之人,少不得有好事者道:“正是,送人哪有不带身契的,还是拿身契来为好。”

    刘氏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一时间不知如何应付了。

    她在叶氏家族中一向强势,如今尴尬的情形,少不得有人落井下石的,顿时周围人起哄得更多,刘氏被激得没办法,牙齿一咬:“桃花,回去将我床头的箱子拿来!”

    长支的院子与三支相距甚近,没有多久,名为桃花的婢女就搬来一个小木箱子,刘氏接过后,小心翼翼地打开,拿出一张泛黄的纸。

    当她拿出这张纸时,那个刘贵脸上轻轻抽动了一下,别人没有看到,叶畅却看得清楚。

    “这便是身契,好生收着。”刘氏将那纸递过来,眼中闪过阴冷的光。

    她被激得只能拿出刘贵的身契,但心中也有自己的打算。反正在她心目中,得了失魂症的叶畅已经性命不久,到时候这张身契,自然又会回到她的手中。

    这点心思,岂能瞒得过叶畅!

    “多谢大伯母。”叶畅接过身契之后笑眯眯地道:“恰好,小侄还有些事情,需要有人奔走……刘贵,咱们村上的木匠你都认识么?还有,哪儿有毛竹卖,弄清楚这两件事情吧。”

    刘贵还站在那儿发愣,刘氏也没有想到叶畅当着她的面就支使起人来,不等二人反应,叶畅便已经收好了身契,然后向着刘氏拱手深施一礼:“再次谢过大伯母,大伯母一片慈心,十一郎铭记感念。”

    见他这模样,刘氏心中隐约觉得不对,可说出的话泼出的水,况且妇人心中的侥幸心理,只是在心里哼了声,便带着人离开。

    离开时,她给了刘贵一个眼色,刘贵会意,微微点了点头。

    她趾高气扬地来,却灰溜溜地走,还送出一个人,直到现在,她还没有弄明白怎么回事,走了好一会儿,才猛然顿足:自己不是来寻叶畅麻烦的么?

    在她走后不久,刘贵陪着笑道:“十一郎君,小人这就去替郎君办事。”

    他一边说一边就走,任谁都知道他去寻刘氏讨主意去了,叶畅在背后喊了一声“早去早回”,却没有阻拦。

    打发走了刘贵,再将大门关起,把看热闹的人都挡在门外,叶畅笑着向方氏行礼:“多谢嫂嫂。”

    “谢我作甚。”方氏面色微红,有些忸怩地道。

    她只是二十出头的年纪,仍然是女子生命中最灿烂之时,双颊带粉低眉垂目下去,少妇风韵展露无遗。叶畅看得愣了一下,好在他自制力强,在失态之前,便回过神:“若不是嫂嫂相助,咱们这位伯母,还没有那么容易上当。”

    “上当?我瞅她是不安好心,上当的别是你!”仍然余怒未消的叶琛道。

    “娘子,嫂子和十一郎自有主张。”刘锟苦笑道:“五姑看似精明,只怕要吃个亏。”

    刘氏乃是小刘村嫁到吴泽陂来的,也是刘锟族中的长辈,故此他此前不出声,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当真如此?”叶琛狐疑地盯着叶畅与方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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