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炭火缓缓加温,李星洲和祝融将一块快切割好熟铁片从竹箩筐中放入石墨坩埚。
“世子,这脏活累活小人来就行。”祝融憨厚笑道。
李星洲哈哈一笑,比这脏累的他都干过:“没事,不过你们小心些,我也第一次用这东西,说不定这坩埚就炸了。”
他本来不想这么快的,因为他虽然知道原理,可原理这种东西,学过高中化学物理的都能给你说个明明白白。
但坩实践和理论之间差距如隔天堑,必须小心。
埚炼钢他也是第一次尝试,本来准备长时间的缓慢尝试,然后逐渐使用成熟技术的,坩埚蓄热之后可以将钢融化不假,可问题在于这么高的温度露天操作是很危险的。
可惜他没时间等了。
皇帝逼他三月份南下,如果按照这个速度生产,没有工具钢的话三月底王府拢共可能也只有两百多把枪,这远远不够。
他甚至希望能生产几门炮带着去,其一保护自身安全,其二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对于武器来说也是。
之所以不生产,是因为炮不比枪,枪材料不过关炸膛了,顶多伤射手,炮要是炸膛就是灾难性的,这个时代的材料强度很难支撑发射瞬间的高温高压。
如果有了真正的钢铁,那么他也可以尝试在南下之前制造几门炮。
另外一边,铁牛和关二已经将一堆湿润黏土裹着铁粉搅拌好,然后也准备好柳木杆子的铁勺。
李星洲看了一眼,放入坩埚中的铁片大概有四五十斤左右,他手上也被铁皮划破两处,好在他经常练枪,手起了茧,否则更伤。
“开始加大火吧。”李星洲道。
两个工匠点点头,然后开始用鼓风机吹起炭火,这种炭火是用土窑闷烧出来的无烟炭,燃烧剧烈,温度非常高。
祝融有些担忧的道:“世子,这几个黑锅真能耐得住火吗?”
李星洲点头:“应该能,总之要试试,大家站退开点,以防万一。”
石墨耐火材料其实在生活中随处可见,稍微细心就能发现它们的踪影,学过化学的也知道石墨熔点高达五千多度,炭火顶了天也就一千三百度左右,应该没事。
可事情谁又能说得准,稍有疏忽就会谬之千里,要是祝家烧制时不精细,坩埚有裂痕呢。
众人都听他的话,退到十几米开完,只留一个小哥战战兢兢在那鼓风,他也是满头大汉,但也要硬着头皮鼓风。
不一会儿温度越来越高,可坩埚却无半点异样,加热过程持续半个小时左右,祝融靠过去看了一眼,然后目瞪口呆的回头向众人喊到:“化了,世子化了!”
几个铁匠一愣,还是有些不信的问:“什么化了?”
“还能什么,熟铁,铁融成水了!”祝融大声道,这下大家彻底惊了。
几个铁匠一个个都顾不得考虑安全,纷纷围上去看,熟铁烧成水,这可是他们这辈子活到现在都没见过的景象!
李星洲也凑上去,众人连忙让开条路,坩埚中橘黄色的铁水清晰可见,热浪铺面而来,液态熟铁!
他心中激动,石墨不只是耐高温,熟铁烧化后,石墨中的碳会将铁还原,实现脱氧,同时将硅、硫等杂志分离,浮出液态钢表面。
李星洲挡住众人:“小心点,周围气体有毒,不要多吸。”这时候会产生一氧化碳,氧化硫等有害气体,所以坩埚炼钢工作条件十分恶劣。
坩埚中铁水蒸腾,几个铁匠都瞪大眼睛,熟铁炼成水!他们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熟铁顶多能烧到通体柔软,下面鼓风的小哥虽热得满头大汗,可也越发有劲。
逐渐的,一层淡黑色物质缓缓上浮到液体表面,李星洲虽然没见过,但几乎可以断定,那些就是被还原出来的杂质,“快,铁牛把表面那些东西勺出来。”
铁牛听了赶忙跑到院子那头,拿过准备好的柳枝铁勺,垫着凳子上去勺。
“少喘气,憋住!”李星洲吩咐,这时候会产生大量对人体有害的气体,从正上方去清除杂质最容易受其侵害,得肺病,但这也是无可奈何做法。
铁牛点点头,憋着气将钢水表面的杂质清除,下来的时候已经胀得满脸通红。
这下,坩埚里只剩下纯净的橘黄色液体,周围的气体在热浪蒸腾下扭曲,那橘黄鲜艳如同灼眼的烈日,那么迷人,又那么危险。
液态钢!
当杂质被分离,石墨中的碳渗入干净的铁水,真正的钢铁已经形成了,只不过现在它还是危险又骇人的液态。
几分钟后,李星洲让小哥逐渐减火。
熟铁炼化,去除杂质,同时石墨中的碳会逐渐渗入铁水中,让比较纯净的铁水碳含量增高,成真正的钢。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用眼睛看不出任何变化,所以李星洲心里也忐忑不安,只能静静等待结果。
火力减小,铁水逐渐凝固下来。
差不多成樱桃红色的固体时,他让人放下坩埚,然后敲碎它,里面还成红色的固体块落在碎片堆中。
铁牛和关仲早就迫不及待,用火钳合力将钢块夹到铁毡上。
最后的考验就要来了,李星洲目不转睛盯着樱桃红色的固体块。
在他点头说示意下,铁牛抡锤锻打,可铁牛第一锤才下去,当的一声巨响,震得他耳朵嗡嗡作响,刹那间火花飞溅,璀璨夺目,一闪而逝.....
火红的固体上却没留下任何凹痕!
铁牛呆了,围观的铁匠们也笑起来:“铁牛你小子怎么,没吃早饭啊。”
“我看是昨晚上被婆娘磨的,年轻人吗。”
“哈哈哈.......”众人大笑。
“不是.......”铁牛面色赤红,都不知道怎么争辩,抬头道:“关二,你来打打看。”
关仲诧异,收住笑也抡锤就砸下去,结果又是一声巨响,依旧没留下半点痕迹。
“卧槽!”这下关二也惊呼出来,他终于发现不是铁牛放水,而是这料真的硬得出奇,这料现在还是樱桃红的状态,这种温度下生铁也是软的,可这鬼东西居然敲不动!
铁匠们都不笑了,一个个呆愣当场,四周一下子安静下来,气氛如同突然转了三百六十度的大弯。
几个铁匠互相对视,似乎逐渐开始明白过来怎么回事,有人上前接过铁牛手中的锤子,然后是试着砸了一锤,接着第二个,第三个.......
直到所有人尝试了个遍,钢块已经变成暗红色了,没有半点凹痕。
铁匠们一个个目瞪口呆,目光都看着他,关二看了半天,惊呼:“世子,这.....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啊!难不成是神铁。”
李星洲大笑起来,他明白这事情大概是成了。
十八世纪英国人用石墨坩埚炼出工具钢后,检验是不是真钢的方法就是加热到八九百度,用锤子砸,如果能砸出凹痕都是假钢,要回炉,正因如此,日不落帝国也逐渐崛起了。
而现在,这钢明显已经达到工具钢的标志,他有些激动的道:“这不是铁,是钢,真钢!”
“这种钢樱桃红的时候根本打不动,要锻打少说也需要加热到火红,否则根本动不了。”他看着眼前的宝贝,若不是还热浪蒸腾,他真想一把抱上去。
“这世上还有这么神奇的东西?”铁牛绕着已逐渐降温到暗红的钢块,也不可思议的打量。
李星洲点头,然后高兴的道:“快去把那些掺和铁粉的黏土拿过来,敷在表面。”
“好!”铁牛和几个铁匠立马动起来,他们不知道这有什么用,他们只知道世子说的绝对没错,向来如此。世子懂的比算命半仙还多。
很快,暗红的钢块就被厚厚的黑灰黏土覆盖。
“这用来干嘛?”最年轻的铁牛不解的问。
“脱碳,降温。”李星洲说着静静等待。
众人开始聊起刚刚的经历,毕竟那实在太过离奇,熟铁炼成水,已经加热到樱桃红却依旧打不动的铁等等......简直难以想象它的强度上限到底多高。
脱碳十分钟左右,他命人将钢块取出,然后用水做最后冷却。
最后成品完成,这一块钢大概四十斤左右,表面黝黑光亮,呈现金属色泽,这是高碳钢的特征!
李星洲按捺住心中的激动,拔出他腰间的佩刀,这是军指挥使配的百锻刀,兵部是这么跟他说的。
铁匠们都围观过来,他举刀到头顶,重重砍了下去。
当!
一声金属交接的脆响,火花四溅,刀刃一边已经形成一个大大的缺口,而钢块上几乎找不到任何痕迹。
工具钢之所以称为工具钢,因为其强度可以轻易用于切割打磨其它金属!
他又重重连砍几刀,最后刀刃从靠近尖端的位置直接崩断,而钢块上只有不痛不痒的白色划痕。
李星洲知道事情真的成了,人类史上第一种工具钢!
当初英国人在十八世纪就是用这种繁杂的方式炼出真钢的,一切都归功于石墨这种之前从未被人注意到的新材料,耐腐蚀,耐高温,而且能提高碳含量,还原硅、硫等杂质,对他而言简直比黄金还珍贵。
有了工具钢,以后王府中的车床工作部,切割熟铁的工具,枪管等都可以使用工具钢,会大大提高生产效率。
“世子,若用这种真钢锻成钢刀,岂不是削铁如泥!”那边研究了半天的关仲兴奋的道。
铁牛也激动的插话:“对啊世子,要是制成钢甲就刀枪不入,天下无敌!”
李星洲忍不住笑起来,他们这些做法还真有人实践过,也符合普通人的想法,可好钢要用在刀刃上。
“这种钢还可以炼,以后就由关仲来负责炼钢这边的事,人手我会让严毢抽派给你,能炼多少就炼多少。祝融负责石墨坩埚烧制,还有熟铁切片,前几批钢就由剩下的人负责,都锻打成车床上的工作部,后面产出的全用来制枪管。”
“枪管?”铁牛有些不解,李星洲却点点头,然后不容置疑的道:“今天的话你们都记住,以后就这么做,具体细节有不懂的随时来问我。”
交代完他转身要走,又突然回头把关仲喊过来。
把他叫到墙边,单独小声对他说:“以后上去清钢水的事让下人干,干的时候必须戴上口罩,一定要记住了,若有差错我拿你是问。”
见他如此严肃,关仲连忙点头。
李星洲这才一笑,转身走了。
身后工匠们还在欢呼雀跃,如获至宝的围着那块钢材,大声夸耀,说笑,气氛火热。
李星洲心里当然高兴,可高兴后更多的却是沉重。
.....
他有许多东西没说,或者是不能说,有时做坏人也需要勇气。
即便现代的高强度复合材料枪管,发射百发左右的子弹,枪管就会因为热能的积蓄而升温到无法继续正常发射的程度,需要冷却,最好的冷却方式就是水,或者士兵的尿液。
而这个年代的铁造出的枪管在装填不方便导致射速很慢的情况下,但连续发射八九发以后,枪管也会烫手,再连续装填射击,需要冷却。
如果继续就会因材质无法承受高温,而产生炸膛的危险,而贸然降温又会损毁枪管。
火药燃烧能产生上千度高温,一部分能量推动子弹,大部分则被枪管吸收。
因此限制枪械性能的原因一直有枪管材料的强度不够。
钢铁的出现能解决这个问题,八九百度的高温对于铁来说几乎是致命的,能让其腐蚀,质变,可对于钢而言却丝毫没有影响。
正因如此,他必须迫切的获得工具钢级别的真钢铁。
问题在于坩埚炼钢是一种不完善、不安全的炼制方法。
它是人类第一种液化炼制的钢铁的方法,第一种炼制真钢铁的方法,第一种批量炼制工具钢的方法。
可它依旧在安全性上十分落后,炼制时坩埚上方会有大量杂质被汽化排出的有毒气体,并不是小小的口罩之类就能阻隔的,清理杂质的工人工作环境十分恶劣。
当初英国最先用这种炼钢法的时候,清理杂质的工人大多得肺病早早死去,而且十分痛苦,平均寿命只有四十多岁.......
这是变相的草菅人命。
所以他一再让关仲不要自己去清钢水表面的杂质。
他别无选择,只能用“没有牺牲,就没有进步”来安慰自己。
........
云雨过后,诗语脸颊酥红,软绵绵躺在他怀中。
“你真要去南方吗。”
李星洲点点头笑道:“放心,不会有事。”
“要去多久.....”
“不知道,短则几个月,长则一年半载。”
“你,你真不是去打仗。”
“不是。”
“没骗人.....”
“没有,我骗你干嘛。”李星洲说着在被子里环住她光滑的腰:“瓜州到京城走水路只要两三天,秋儿的船更快,造好了一天一夜就能到,若是想你夫君,就快点帮秋儿造船吧。”
“臭美,谁会想你。”诗语不屑的说,然后微微动了动肩膀。
他心领神会,拉了拉被子,为她掩住光滑的肩。
李星洲笑了,随后问:“你说我是不是坏人?”
“当然是。”诗语想也不想便回答。
李星洲沉默下来,他从未像今天一样在意过别人说自己是不是坏人,大概是因为白天的事良心不安吧。
他紧了紧双手,将脸埋入她的秀发间,也不说话了。
“你怎么了?”
李星洲摇头一笑:“哈哈,没什么,我本是坏人,有时候容易自己多想了。”
“你知道就好。”诗语轻声说。
“是是是。”李星洲笑着用下巴顶了顶女人的头顶:“以后我都知道,不用这蠢问题打扰您老人家了。”
诗语不说话,忙碌了一天他有些心力交瘁,心神有些不宁,开始昏昏欲睡。
“其实.....”
“嗯?”李星洲迷迷糊糊答应。
“其实世上的人和事不能用好坏来分的,好人容易坏事,可要成好事,大多数时候反而需要坏人.......”诗语背对着他,轻声说着,“所以......所以我说你是坏人,可没说你不做好事。”
李星洲惊诧,随即会心一笑,将她再抱紧一些,心中有些释然。
屋外春风呼呼作响,长夜漫漫,他不知不觉沉沉睡去,南方也好,朝廷也罢,所有忧扰都飘然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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