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星似乎没什么懒起的习惯,又或者是因为极冰之渊实在太冷,在这样的地方多睡一刻还不如起来活动活动手脚能让身体暖和一点。总之,平日里不姜醒来的时候,簪星早已开始第二日的攀爬了,可今日却没什么动静。
不姜仔细地看去,簪星低头坐着,看不清楚神情。弥弥躲在她怀中,只看得到一双耳朵,天火篮里头的火苗已经熄灭了,上头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白雪。
不姜心头一紧,簪星极其爱惜这只天火篮,用的时候也很节省,断不会让火蓝里结满冰雪。除非这火篮里头的火精已经全部耗光,而簪星甚至无法将火篮放回乾坤袋。
“簪星!”她一面喊着簪星的名字,一面凝聚魔元朝簪星渡去,试图驱走簪星身上的寒意。然而魔元落在簪星身上,不过短暂一晃,就被弹了回来。
“雪?”她一愣,簪星身上竟结了一层浅浅的冰雪。
她在极冰之渊中整整待了两年,这两年来,鬼厌生扔过许多魔族到此地。她亲眼见过很多如簪星一样的人,想要爬出这深渊,可到最后,他们都化作了冰窟中的一具雕像,同冰渊生长在一起。
那些人快要死前,也是如此。先是动作慢了下来,逐渐变得迟钝僵硬,然后停止不动,全身覆盖一层浅浅的冰雪。接下来冰雪一点点变厚,一层层压上来,到最后,人被裹在冰雪之中,只依稀能看得到从前的一个囫囵影子。冰窟长出来,将人吞进去,再也不见天日。
可簪星昨夜还好好地与她说话,今日一早怎么就会到了如此地步?
难道极冰之渊在昨夜寒气上盛,直接耗光了天火篮中的火精,而簪星在睡梦中并不知道此事,任由极冰之渊的雪盖上来。
一夜间,便成如此。
魔元不断地往簪星身上飞去,又被冰雪给挡了回来。那层浅浅的冰雪有着克制魔元的能力,一旦吸附到人身上,想要挣脱,绝非易事。
不姜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猛地抬起头,一簇魔元从手中飞去,照亮了石壁中某个角落。
死于此地的魔修,名字都会出现在极冰之渊的冰壁上,密密麻麻的名字,就是成千上万个亡魂。因为陷入此地实在无聊,她总是一遍又遍地数着上面的名字,每一个名字都烂熟于心,而如今,不知什么时候,这冰壁上的名字又多了一个。
三个字,字迹浅浅,却让不姜骤然失色。
杨簪星。
......
五雷台上的雷击声,似乎从来没有停过。
秋雨将山上的枫叶一层层染红,淅淅沥沥的雨声,将人的脚步掩盖。
有人趁着雨幕,偷偷溜了进来。
他溜到了五雷台边缘,被阵法绊住了脚步,于是站在阵法外,焦急地冲着阵法中的人喊道:“师叔!师叔!”
阵中人半个身子陷在地上,因为天雷一道比一道凶厉,他已经承受了整整二十日,五雷台的地台都被天雷劈得往下陷了几寸。他伏倒在地,看不清楚面目,只看得到被穿心锁穿透的血肉模糊的脊骨,和被鲜血染红的白袍,仿佛已经死去了。
门冬伸出手,从掌心处,浮起一株白色的灵草。那灵草摇摇晃晃地朝阵中人飞去,落在阵中人身上,化作无数白色的光流融入他体内,直到地上人慢慢地动了动手指,醒转了过来。
门冬心中一喜:“果然,带点灵露草是有用的。”
那一头,顾白婴醒转过来,慢慢撑起身子。
雨幕重重,他认真看了半晌,似才将门冬辨认出来:“门冬?”
“是我!”隔着阵法,门冬忙冲他喊道:“师叔,我来看你了。”待看清顾白婴的情状时,门冬又是一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愤然开口:“他们怎么能这么对你!”
太焱派中从来无束不拘的少年,如今似乎连撑起身体都很困难。雨将他白袍上的血渍冲走,又慢慢的氤氲出更大的斑驳,直到整件袍子都变成浅红色。穿心锁不止贯穿了他的脊骨和前胸,更像是将他往日的骄傲也一并贯穿。人人或许都有失意潦倒之时,而这少年狼狈一幕,却格外令人难受。
“师叔......”他忽而有些哽咽起来。
“我都没哭,你哭什么?”顾白婴笑笑,长时间的雷刑,令他已经十分虚弱,嗓子也变得有些沙哑,他满不在乎地开口,“放心吧,雷刑而已,死不了人。”
“你就别安慰我了,”门冬抹了把眼睛:“你从前哪遭过这样的罪,那些糟老头子真不是人!”
顾白婴嫌弃地瞥他一眼:“不过是件小事,你要是再这么哭哭啼啼,日后不要说是我顾白婴的师侄。”他歇了一下,忽而又想起了什么,看向门冬奇道:“不过,你怎么进来的?那些老家伙对此处看管得很严,对太焱派的弟子应该严防死守......你不会告诉我,在我被关起来的这些日子,你赌气发奋,修为突飞猛进,连看守都能骗过吧?”
这本是带着几分调侃的话,若是从前,门冬必然急急反驳,今日却没有开口。
“怎么不说话?”顾白婴问。
“师叔......”门冬的声音很轻。
“怎么?”
“对不起。”
雨下得更大了些。浓重乌云从天边飘了过来,笼住山间秋色。分明是白日,也如夜晚漆黑。闪电在厚厚云层中翻滚,偶在间隙洒下一线亮光,将雨幕从中间撕裂。
顾白婴笑容慢慢散去,他问:“你做了什么?”
门冬突然俯身跪下身去,过去在姑逢山的日子,每当他惹恼了顾白婴或是犯了错,总是主动“噗通”一下跪在顾白婴面前。他清楚顾白婴见他如此,至多嘴上责骂几句,大多也就轻轻揭过了。
但今日不同。
门冬将头抵在冰冷的石面上,不敢抬头看顾白婴的神情,他道:“簪星师姐的命牌碎了。她死了,灵心道人的怒气散了大半,师父说,只要你服一句软,说是受簪星师姐蛊惑,赤华门有了台阶下,不会真叫你丧命。毕竟如今魔族虎视眈眈,这个时候赤华门和太焱派闹起来,对整个修仙界都没好处。”
“可是......师叔,以你的脾气,就算是在天雷台灰飞烟灭,也不会往簪星师姐身上泼一点脏水的。”
“外头流言愈传愈烈,别宗弟子说你和簪星师姐之间举止暧昧,交情匪浅,说你是为了一己私情才会如此袒护她。”
青春年少的少男少女,一旦与风月相关,流言必定传得比谁都快。
“我......”小孩儿咬了咬牙,鼓起勇气开口:“我告诉他们,你之所以庇护簪星师姐,是因为养了十年的琴虫种子在她身上,所以不得已只能处处护着簪星师姐。因为一旦簪星师姐有危险,琴虫种子也会消失。先前师叔对她的照顾与关怀,都是假象,当不得真。至于你不肯说出来,是因为你性情骄傲,而且事关灵脉一事,不能轻易为外人知晓。”他忍住哭腔,坚持道:“师叔,我知道我错了,我不该到处胡说八道,可是......可是,只有这样,才能保住你的性命。簪星师姐已经走了,你若是再出事,日后谁来为簪星师姐查出真相,谁来为她报仇?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有先活下来,才能再图日后不是吗?”
这个只知道在姑逢山偷看人情诗的小孩子,似乎一夜间也长大了。
雨水沙沙,一束束砸在人身上,门冬没有穿雨衣,雨水将他全身上下淋了个湿透,他觉得很冷,还很茫然。
他也不知道这样做未来是对是错,可至少现在,这是唯一合理的借口。簪星已经死了,人死不能复生,至少要保住另外一个。赤华门的人接受了这样一个借口,对他们而言,始作俑者已经死了,顾白婴在五雷台受了二十天雷刑,修为毁了一半,这气也出得差不多了。见好就收,总归还要给太焱派一个面子,所以门冬才能在守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看管下溜了进来。
门冬等了很久,迟迟没有听到顾白婴的回答,终是忍不住,一点点地抬起头。
雨幕中,顾白婴静静地看着他,他没有生气,也没有发火,雨丝在他的发间、身上结了一层细密的水珠,而他动了动嘴唇,终是涩然开口:“你说她命牌已碎?”
门冬一愣。
“骗人。”少年斩钉截铁道。
上次蒲桃过来的时候,说过簪星的命牌已碎。顾白婴并不相信,只当她是想要自己向赤华门妥协编出的假话。
杨簪星是不会死的,她既是魔族,再如何没出息,只要离开了万杀阵,总也该有一点保命的手段。她不是还有秘宝在身么,那秘宝既能助她一次次脱离险境,又怎会在这种情况下发挥不了作用?
“你骗我。”他看着门冬,不知道是说给门冬,还是说给自己。
“他没有骗你。”突然间,一个男子的声音插了进来。
门冬蓦然回首,从雨幕中,渐渐走出一个身穿金红长袍的俊美男子,他袍子上的纹样一如既往得热闹,白发如雪般皎洁。
“掌、掌门。”门冬嗫嚅着嘴唇。
少阳真人看向顾白婴,平静开口:“杨簪星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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