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宣,不要以为你世家出身就可以在这山阴城为所欲为!”
“哼,山阴县令,不懂规矩。”
“刘县令请进,呸,装清高。”
朱红内宅前,看门大爷谄媚的送刘宣入内,随后就变脸唾骂着。
他以为刘宣进去后就听不见了,但这才刚走几十米,身为四品强者的刘宣又怎么听不到呢。
“唉,我...,真的错了吗?”
“老师,这圣人之道,难为啊,难为啊...”
此时已经是刘宣在山阴城任职的一年后,再过不了多久,他就将彻底离开这伤心之地。
这一年里,刘宣谨遵圣人之道,清廉公正,尽职尽责,不媚上欺下。
甚至面对当地豪强联合抗衡时,刘宣敢斗胆写谏书,欲直达天听。
但结果又是怎样呢,当地豪强土族在十里八乡肆意,没人真心服从他的命令,他送上的谏书,甚至被本家拦下。
那一年,刘宣在山阴县的考课结果甚至是可笑的丙下,本家训斥他并让他转任他处。
何谓丙下,所谓丙下者:指职事粗理,善最不闻。
“真是可怜,可笑啊。”
“人人都言清官好,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晚上睡觉踏实,死后留下清誉。”
“但这人人称赞,却偏偏最是留不得,偏像是所有人的敌人。”
刘宣苦涩的想着,在你努力抵抗堕落,努力做一个忠君爱民的好官同时,上级骂你不守规矩,下级骂你不上道,连贴身文书和看门大爷都骂你断其财路,何其可笑!
那何为规矩,何为上道?
“刘县令啊,咱这做官可是大有学问,让小的给您好好说道说道。”
刘宣有些恍惚的看着眼前搓着手,笑眯眯的泾阳城文书。
是的,再次听到这些话已经是刘宣任职的第三年了,第二年来到泾阳城后刘宣整整沉寂一年,他一直在观察。
在某次应邀接受当地豪族的晚宴后,当地豪族彻底接受了这个新县令。
“看来这个新县令也不是真的那么清高么,到底是个世家子。”
当地豪族们私下里凑到一起,打趣着这位“贬谪”县令。
既然刘宣已经是“自己人”了,那就必须得跟他好好讲讲规矩,好让他融入官场。
“首先啊,咱们需要为所有人备好一份礼,当然礼尚往来,自然也少不了旁人送于大人。”
泾阳文书向刘宣一点点叙述着“规矩”,大家都一直遵守着的“规矩”。
先说说送谁,总督、巡抚、藩台、臬台、道台、府台六重上司及其夫人,上级的幕宾、监印、文案、文武巡抚还有看门的大爷。
外地、中央来当地办差或路过的府考、院考、总督、巡抚、钦差大臣,查驿站的委员、查钱粮的委员、查地丁的委员...,全都要送。
再说送什么,固定给的按季节送,另外春节中秋端午三节要送节礼,官员及夫人生日两寿要送生日礼,其礼皆是八色。
除此之外,六重上司家中的一切红白喜事都要有所表示,如果他们家什么都没有发生,那冬天也要送炭敬,夏天送冰敬,离别要送离敬,这叫三敬。
干部出差经过除了四菜两点,该给的议程也少不了,请上司办事要给使费,请各部办事要给部费,领导文书要给跟敬,看门大爷必须塞门包。
涉及漕运的要给帮费,遇到考官学官要给门生礼,升迁要有馈谢,哪天给,给到谁,给多少,全都是“规矩”。
“未去朝天子,先来谒手书,大人,这就是为官之道啊。”
泾阳城二堂中,泾阳文书语重心长的说着,看着眼前的刘宣就像看一个未长大的“孩子”。
“至于更高级的'规矩',那就更有说法了,我们要高雅且安全。”
泾阳文书向刘宣述说了一个故事,那是前任泾阳县令洋洋自得的“独创”,让其坐稳泾阳县令的宝座,现今已经高升。
作为地方官员的前任泾阳县令自然是懂得“规矩”,某次他准备去按规矩拜访上官,但要怎么走“规矩”呢?
直接给银子?——险。
登门送银票?——太俗。
月饼盒里放珠宝?——没创意。
灵机一动下,他找到家古董店,希望老板去上官家以一笔不菲的银子买下一幅画,作为代买给予老板一些报酬。
老板同意了,最终老板带着前任县令的银子登门拜访上官,花重金买下来一幅画。
等到老板把画交给前任县令后,过些时日,他就带着画登门拜访上官,其画面不外乎如此。
“哎呀,知道您公务繁忙,但我这个人附庸风雅,对字画却是有些外行,我这副画还请指点赐教。”
等到走的时候再说:“听君一席话,如拨云见日,茅塞顿开。这画我不急着带走,先放您这儿,改日还得再来请教。”
而上官又岂不知下属何意,心情大好。
这般“懂事”又“有趣”的下属合该受领导喜欢,合该高升。
听完这些“规矩”,刘宣心中酝酿出的浩然正气都消散许多。
他终于知道为何朝廷之上为何无数天资纵横的官员都止步于四品博士,而后转修它法。
刘宣知道,这是一道槛,若是跨不过,日后他将永远无法突破儒门三品境。
在执掌泾阳城的后两年里,刘宣日日夜夜都会惊醒,想起曾经的圣人教训,想起现在的“规矩”。
他不愿去想,这两年里身为县令的刘宣竟然很少去往衙门的大堂,反而更喜欢待在西梢间的书房读书。
只有沉浸在圣人的书籍之中,才能暂时稳住他心中缓缓消散的浩然正气。
而其余衙役官吏也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按照他们的说法,这叫转化,据说每一个大官曾经都沉寂一段时间嘞。
而刘宣这两年几乎碌碌无为的执政,却令当地豪强大为满意。
无数讨好县令的人,每逢节日必有表示,钱财主动上门,甜蜜蜜的腻上你。
官府的胥吏衙役自行运转着,大家和和气气,亲如一家,上级下属都很开心。
你就是让百姓多交粮,老百姓一大早就来排队。偶有恶劣事件发生,很快被地方自行压下,甚至传不到刘宣耳中。
最可笑的事情出现,这两年刘宣的考课结果均为乙上。
所谓乙上者:“谨于盖藏、明于出纳,为仓库之最”。
这样的结果近乎让刘宣恍惚了,他自己的良心甚至开始自我催眠。
“我固守圣人教导,与世人为敌,而后伤己,民亦悲苦。“
”但我心亦有坚持,若满朝之官皆为无心之辈,谁为生民出声。”
他心中的浩然正气近乎消无,而就在这时,方浪四人拜访了,那少年们心中所怀着的炙热将他已隐约冰封的内心重新融化。
他再次想起自己最初的理想:海清河晏,天下太平。
“原来那个曾经的少年,不自觉也快变成当初最讨厌的大人模样,可笑的是还混不自知。”
刘宣心中想了很多,他终于明白为何儒道境界如此高的老师和师兄不是朝中官员。
他悟了,也明白离别将至。
“不知道那个少年未来能掀起何等风浪呢?”
刘宣期待的想着那双眼眸,那里面充斥的,是火啊。
所有人都离去后,刘宣静静地站着,看那日升日落,看那云卷云舒。
半晌,男人轻笑,摘下乌纱。
“余居是官,心每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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