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堂大乾宰相专人邀请,自然不是因为平安乐善好施,而是要把魏立人的事情影响消除到最小。

    李严不是道德先生,在谈学术之前,首先是一名权倾朝野的巨擘,便是武温侯也要被他当面斥责,礼部尚书姬常月也要被他赶走。

    魏立人的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公开了讲就是文官集团对于武力的介入,将自身的影响力投入到武官派系之中。

    在这样关键的斗争时刻,任何把柄都不能落在敌人手上,因此李严的动作比任何人都要快,当平安进京以后,便邀请到了相府,把一切的姿态都做足了。

    如果平安喜欢名声,那宰相自会虚怀若谷,让你扬名立万,互相成就,演出一曲老前辈提携后进的美好故事,传出去以后,立刻轰动京城。

    如果平安需要正义,那么李严会告诉他关于文官的正义,不能让武夫当国,那会是天下大乱。

    如果平安需要利益,那么天心学院对他敞开大门,帮助他成为这一次科举的大赢家,因为考官是他们的人。

    但千算万算,李严万万没有料到,这位新晋的大乾举人,竟然信奉理学,难道他不知道如今的朝廷是心学当道吗?

    大乾皇帝为了推行文风,在这二十年里考官年年都是心学派系的人,武温侯这位理学大家,虽然名声不小,但从来没有机会主考过科举,理学只在民间有影响力,在官方面前顶多能做举人,进士除非你自身过硬,否则难如登天。

    强如武温侯这样的理学大家也只能当探花,休想奢望状元。

    读书人都是聪明的,也是最现实的,上你的学院不是为了听真理,而是为了当官。

    没有官做,谁听你的学说?

    心学的考官绝不会录取有理学倾向的考生,对他们执行赶尽杀绝,满门抄斩的政策。

    要么改换门庭,要么别想做官。

    如果不是地方世家还出了一些理学考官,如果不是还有武温侯在强撑着理学的脸面,恐怕大乾早就没有理学存在的土壤。

    所以李严没有料到平安会在自己面前,说出他崇尚唯物的论调。

    这分明是给自己的科举考试判处死刑!

    不,他认为自己强到可以改变规则!

    就是心学主考官,也不敢罢黜他的文章。

    好一个傲慢之徒,老夫倒要看看你有几分真才实学。

    “圣人出,皇河清,这皇河为何而清?为民意而清,为圣人而清,这是自古的道理。”

    皇河乃大乾南方的命脉,灌溉十州之土地,但泥沙极多,河水呈黄,又因上古圣皇盘的赐名,故名为皇河。

    历代读书人都以皇河清代表天下大治。

    “我等心学之人,为何要教化万民,便是要让民意酿成,海晏河清,重现上古皇朝之治。”

    “心诚则意达,世间再无难事,何用礼教束缚人心?”

    李严侃侃而谈,便是依云,柔然公主都暗自点头,认为极有道理,更不要说李知行,连忙拿起书卷,连忙记载。

    “李严先生此言谬矣。”平安精通地球历史,也精通大乾历史,这样的辩论难不倒他。

    “要让皇河清,需熟知水性,后筑堤坝,再掏泥沙,与圣人无关。”

    “无论出不出圣人,皇河都在那里。”

    果然是死硬派的理学传人,这股万物之理与心无关的调调,李严不知在多少理学大家那里听到了,武温侯洪玄机便是其中之一。

    这些都是奸邪小人。

    洪玄机鼓吹理学,主张人性本恶,要用礼教束缚人心,打磨意志,方可成就完人,真人,善人。

    但他的学说最危险的就是这点。

    如果人性本恶,那么君王的一切作为都是合理的,根本不用害怕民意反噬。

    只要君王能运用好理,能有效进行镇压,那江山自然永固。

    而李严鼓吹心学,主张人性本善,要用认知和教化,恢复本性的善,让心意通达,从而圣人降世,改变世界。

    在这一套理论下君王也要受到道德的制约,不可肆意妄为,以免遭到天谴。

    除开唯物与唯心,何者为第一性这样的学术问题外,两人的政治目标也是完全的死敌。

    “平安先生大错特错,心诚则意达,此等壮举,史书记载不绝于笔。”

    “上古之时,有神农氏尝百草,为民寻药,身中百毒,百姓听闻,祷告上天,有麒麟出,献秘宝,至此百毒解,黎庶兴。”

    “此非圣人之心而达天听乎。”

    李严同样手法老道,辩论要讲案例,既然平安说治理皇河与圣人无关,那他就举出种种圣人改变世间的例子。

    学术要讲证据,要讲案例。

    读史书就是为了找证据,讲案例。

    普通人听到这里,举不出例子就会被他成功辩驳。

    但平安是谁,当年在年轻的时候,就与各路学术高手论战,这种反驳完全是小场面。

    “上古之事,谁知真假?自古以来伪书不绝,岂是真凭实据?”平安直接指出,你的例子含金量存疑,不能作为例子。

    “史家之笔,碧血丹心,岂容他人质疑!”李严闻之色变,这等直接指责史书不可信的话,实在超出了他的预料,不管是心学也好,理学也好,大家辩论的时候都是去找上古圣人的话填充门面,所以打架的时候双方的弹药都很充足,左一个圣人,又一个贤达。

    可像平安这样直接拆家,那简直就是邪魔外道啊。

    他不是理学传人,他比理学传人还可恨!

    但邪魔还在张牙舞爪。

    “若民意真为天意。”

    “不知有何等天意,降下大雪,致青州数万百姓冻毙于房屋之中。”

    上古之事,大家都可以胡扯,但现在平安举出来的例子,却是现实刚刚发生的案例,证据性要远高于上古圣皇。

    毕竟上古圣皇是什么样的,大家都没有见过,但是现实发生的事情,百姓心知肚明。

    李严的学术类似天人感应学说,乃是地球汉朝董仲舒的理论。

    虽然李严还没有把它发展到用来控制君王的程度,但内核是相似的,弱点自然也是一模一样的。

    既然你说民意是天意,天意是民意,那天地之间发生了大灾,是为了什么?

    老百姓渴望自己死掉?

    依云与柔然公主都露出了深思的表情。

    不愧是少主,就连大乾的宰相也没有办法说过他。

    这位男孩,也许真能像他所说的那样,帮助柔然战胜云蒙。

    两位少女思想各异,而宰相李严的脸色变得一阵铁青,他当然知道要怎么给这套理论打补丁。

    自然是朝廷上有奸臣或者昏君。

    因为奸臣当道或者君主失德,于是上天降下了惩罚,出现了大雪。

    这也是儒家用来控制君王的手段之一,用上天来惩罚来恐吓君王,以达到自己的政治目的。

    但是其他人可以这样打补丁,唯独李严不行。

    因为他是当朝宰相,执政将近二十年,权倾朝野的巨擘,他说朝廷上有奸臣或者君主失德,那不是在骂自己吗?

    “荒唐!”

    “云蒙兴兵势,不兴仁德,兵主凶杀,以武横行,故天意降大雪,惩罚凶兵……”

    李知行不愧是天心学院的杰出弟子,看到老师身份问题不能回答,连忙上来,一个锅直接扣在军队头上。

    “那南州的水灾,恒州的蝗灾,都是兵势凶险喽。”平安笑了笑,这李知行虽然聪慧,懂得甩锅出去,却忘了这套理论问题的根本点。

    天人感应学说会在历史上破产,其根本原因,你没法让老天爷听命于你,想下雪就下雪,想下雨就下雨。

    于是就用奸臣当道,君主失德才导致上天惩罚的来解释。

    可如果遇到了灾害频发的年代,就完全没有办法糊弄下去了。

    天人感应的学说也因此破产。

    大乾虽然是盛世,但自然灾害绝对不少,随便拉出一个都能暴打李知行,让他哑口无言。

    “民意混沌,则天意无形,民意清澈,便上听于天!”

    李严借着弟子争取而来的宝贵时间,连忙给自家的理论打上了补丁。

    说是民意没有被开启,所以天意自然也就随便乱放,只有等到民意清澈了,那天意也就随之而动。

    “宰相大人,不知民意何时清,我等从何得知?”平安一阵好笑,没想到李严在这个时候,还能给理论加上流氓补丁。

    因为这说穿了很流氓,就是自己掌握解释权。

    民意何时清,他说了算。

    这次的天意能不能代表民意,也是他说了算。

    李严学术造诣自然极高,见了平安的笑容,自然知道他在讥讽自己耍流氓,但天心学院发展至今,岂能因为一个鬼仙的质疑而前功尽弃。

    这个补丁虽然流氓,却能够让他掌握相应的解释权,只要解释权在手,他也不怕被平安用具体例子来推翻《心学》理论。

    李知行总算松了一口气,方才他差点走火入魔,平安用实际存在的例子,就像是一门门大炮轰击着他心灵的城墙,让他难以自拔,差点去相信理学的理论。

    因为理学对于灾难的解释并不像心学这样复杂。

    “自是奸臣阻扰,让民意不得伸张,唯有除邪魔,正清风,天意与民意方可相通。”李严渐渐回过了神来,将方才的想法进一步地拓宽了。

    “敢问宰相大人,是哪位奸臣得罪了上天,让天意降下惩罚。”平安继续问道

    “这就不是一个学子应该知道的事情了。”李严不再维持慈祥的老人模样,像极了大乾的普通官员,那刻在骨子里面的官威又回来了。

    “身为学子少一些高谈阔论,多一些务实文章,才能与国有益。”

    一旦官员在辩论上落了下风,最常见的手段便是以势压人,没想到这大乾著名的贤相也不能免俗。

    平安倒也不介意,毕竟从今天开始,双方的政治路线就成为了死敌,一旦有机会落井下石,天心学院绝不会放过痛打落水狗的机会。

    “宰相大人说的是,平安受教了。”

    平安喝了口茶,起身,准备告辞,而依云与柔然公主两人连忙跟着起来,要向外走去。

    “若是你改了主意,愿意潜修心学,老夫愿意把你当做入室弟子,同李神光那般。”李严终究还是心软了一下,哪怕他认定平安是鬼仙转世,这样的本领才能成为学术上的后继者,若是对方放弃唯物的想法,转向唯心,他也愿意接纳。

    这是大乾宰相的气度和器量,除非认定是死敌,否则他也有容人之量。

    那李神光是天心学院的后继者,若是李严辞官归隐后,他便是心学的领导人,这次的筹码开得比什么都大。

    但两人明白,道理上的争辩是不能用利益来衡量的。

    “宰相大人的爱才之心,我已知晓。”

    “今日能与大人畅谈,实乃三生有幸。”

    “可惜已经太迟了。”

    太迟了?李严心中猛地一跳,他明明已经派人在武温侯府监视,并无发现卢元龙的踪迹,何为太迟?

    不好!

    李严猛地站起来,像是一头被激怒的苍龙,宰相的威严显露无疑,依云和柔然公主一瞬间,甚至手脚都有些不利索。

    “那魏立人的事情,我便不相瞒。”

    “自从进了玉京以来,我也深知李大人的官声,名声,便让卢元龙去了李府,拜见李神光大人。”

    “身为御史大夫的他,想必会秉公办理。”

    你!

    李严的手在颤抖,他没想到平安会如此地恶毒,哪怕他交给洪玄机,这位当朝宰相也能做好准备,可他偏偏让卢元龙去找李神光的告状。

    好恶毒的手段!

    “圣人之言向来不错,我今天倒要看看李大人是否真的学会了圣人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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