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那一日,自己踏进久违了坤宁宫。
他要废太子,易东宫!
彼时,他早已经不是那个龟缩在京城角落,懦弱无用的郕王。
而是登基数年,天下承平,朝臣拥戴的皇帝。
他自认自己为大明江山付出了无数的心血,说是挽救了整个大明也不为过。
这皇位由他来做,比自己那个刚愎自用的哥哥,要好得多。
所以这皇位,他要掌握在自己手里。
他要立自己的儿子为太子!
不仅仅是为了把皇位纳到自己这一脉。
更是为了向天下人宣告。
他,朱祁钰,才是皇室正统!
而更易太子,绕不过皇后这一关。
那个时候,他以为自己是能被理解的。
然而那一天。
他踏入坤宁宫。
这个永远端庄沉稳,波澜不惊的女子,第一次失态了!
那个场景,至今朱祁钰还记忆犹新。
他们吵了很久。
最后……
她就这么站在自己的面前,铁青着脸色,伸手摘去了自己头顶的凤冠,盈盈拜倒在地。
“皇上若执意如此,便请先废弃臣妾皇后之位。”
“臣妾执掌后宫一日,便不会允许皇上,做出这等令朝野社稷,动荡不安之举!”
结果自然是不欢而散。
那也是唯一一次,自己见到她如此激动的模样。
再之后……
没有人能真正拦住一个皇帝要做的事情!
他废了皇后,易了东宫。
不管是汪氏,还是朝中的群臣,都没能拦住他。
废后那一天,他躲在暗处。
看着她平静的接过旨意,将身上的凤冠霞帔一样样摘下,手中的金印金册一样样奉还。
她依旧是那个端庄贞静,雍容大方的样子。
只眼中有着化不开的忧愁。
那时的朱祁钰,看不懂,也不想看懂她眼中蕴含的愁绪。
但是这一刻。
他坐在马车当中,看着汪氏安静甜美的睡颜。
自己醒来之后的一幕幕场景,挨个滑过心头。
她慌乱的指挥着仆婢丫鬟,请太医,熬药膳。
她匆匆忙忙的走进来时,眉间的疲累和担忧。
她忙里忙外,操持府中大小事务,在自己昏迷的日子里,以一己之力撑起了整个王府。
还有她见到自己醒来的那一刻,眼中止不住的欣喜和泪水……
朱祁钰在这个时候恍然有些明白。
前世他和汪氏做了十几年夫妻,但是他从未真正了解过她。
她是一个合格的王妃,未来会是一个合格的皇后。
终其一生,她都是一个合格的妻子。
但他却从不是一个合格的夫君。
时至今日,有了前世的经历,有了游荡百年的阅历。
朱祁钰自然晓得。
有关礼法传承,东宫更易之事,对于群臣来说的冲击有多大。
他那一朝,无数朝臣上本反对,其中包括他一手提拔的信重之臣。
嘉靖朝的大礼议,持续了整整三年,无数朝臣前赴后继,悍不畏死。
万历朝的储本之争,更是接连僵持了十五年之久,最终也没有成功易储。
在前世的朱祁钰看来。
他为大明朝鞠躬尽瘁,听言纳谏,挽社稷于将倾。
更易太子,为自己这一脉的法统正名,应当应分。
是他应得的!
但是在群臣看来。
身为君上,虚心纳谏,励精图治,本就是应尽之责。
他本为宗室,危难之时承继大统。
白捡了一个皇位,还想占着不放。
不仅乱了礼法传承,更是忘恩负义之辈!
彼时天下承平日久,边境安宁。
故而对礼法传承的合理性,群臣简直死板到了极点。
就连他最信重的于谦,也没有站在他这一边。
朱祁钰如今想来。
可不就是应了汪氏的那句话。
“……擅易太子,无礼法可循,无道义可遵,必使朝野动荡,群臣离心……”
只可惜。
当年的他,太过固执!
汪氏的肺腑之言,被他当做了妒忌之心发作。
不仅未听进去,还执意废了她的后位。
结果,太子是更易了。
但他也陷入了无穷无尽的猜忌当中。
最后的南宫复辟。
若非他自己已经失了朝臣之心,他那早已退位的哥哥,又如何能那般容易就重新坐上了皇位……
时至今日,朱祁钰回想起废后那日,汪氏眸光中的忧愁。
突然间明白。
她从来都没有担忧过自己的未来。
对她来说,自己是忙来忙去的郕王妃,是母仪天下的皇后,还是幽居冷宫的废妃,都不重要。
她忧心的是,自己的夫君。
她这个被得位不正的自卑冲昏头脑的夫君,执意妄为之后,将要面对的是什么?
她心中清楚,但是却无力阻止。
这才是最让她感到绝望和不甘的吧……
朱祁钰醒过神来,却见汪氏不知何时已经醒了过来。
她刚睡醒,原本清亮的眸子带着一丝雾气。
因是趴着睡的,白皙的脸蛋上晕染着一抹粉红,原本梳的整整齐齐的发髻,也被压得有点变形。
看着呆呆望着她的朱祁钰,汪氏下意识的便问了出来。
“王爷,怎么了?”
说罢,打量了一番自己。
见自己的衣服都皱着,发髻上也有几缕碎发散下来,想来看起来样子甚是不庄重。
汪氏心中一沉,不由得感到有些委屈。
她这几日上上下下的操持着王府,昨夜更是在床前守了整整一夜都未曾合眼。
偏朱祁钰刚一醒来,便往宫里跑。
她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心中一直牵挂着。
待朱祁钰回来,还没问上一句,便见他在马车上睡着了。
她担忧着朱祁钰身子虚弱,不敢打扰。
想着守在一旁,让他一醒过来便能见到自己。
然而守着守着,她自己便没撑住,睡了过去。
如今刚一醒来,便见他如此打量着自己,目光十分奇怪。
汪氏只以为是朱祁钰觉得她行事孟浪,心中一时只觉得委屈极了。
但她自幼所受的教养,便是不能有一丝一毫的不当之举。
故而哪怕心里委屈,脸上还是尽量保持着平静,道。
“妾身失仪,请王爷责罚。”
“方才兴安说,王妃遣府中护卫,将王府周围的行人都驱赶走了?”
朱祁钰没答话,掀起帘子,朝外头看了看,道。
“这般张扬行事,可非王妃素日的作风!”
郕王府距离皇城很近,但是也是周围行人通行的大街之一。
素日里,郕王府在京城当中的地位十分尴尬。
作为京城里头,唯一一个成年但是未曾就藩的亲王,朱祁钰既无实权,又无地位,还被人防着。
作为打理郕王府的王妃,汪氏行事也以低调为主。
今日这番作为,往轻了说,是蛮横无理,往重了说,便是欺压百姓。
汪氏当时只想着不打扰朱祁钰歇息。
后来再想起来,又不好撤回,紧接着便忍不住疲累睡着了。
此刻听朱祁钰提起。
下意识的觉得他是在责怪自己,心中委屈之意更盛,眼中都隐隐泛起水光。
然而面上却不露分毫,努力敛去眼中的水光,低下头,继续道。
“妾身任性妄为,给王爷添麻烦了,回去便闭门自省,再遣人去向被驱赶的百姓致歉,王爷您身子刚好,千万不要动气……”
话没说完,她便感觉到,自己头上多了一只略有些泛着凉意的手。
那手替她整了整歪了的金钗,又笼起耳边额前的碎发,最后落在她的肩上。
“本王不曾生气,只盼王妃,以后要多多任性才是!”
汪氏看着朱祁钰认真的目光,一脸莫名。
心中担忧着,王爷不会是烧傻了吧?
呆呆萌萌的样子,看得朱祁钰一阵大笑。
马车外头,兴安和成敬对视一眼,皆是看到对方眼中的迷惑。
王爷这是遇上了什么事,这么开心?
兴安伴着朱祁钰的时间更长些。
听着主子开怀的笑声,不知为何,他隐约觉得,主子似乎放下了什么心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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