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只得一进,进门便是一面影壁,影壁背后是内院和正房,左右各一间厢房,正房两侧再各有一间耳房。李沐刚一进门,一位妇人就迎了出来。
“小沐来啦。”妇人穿得朴素,不施脂粉,看着李沐,满目慈爱。
“大姑。”李沐微微一笑,给妇人打了个招呼,把手里的砂锅端了一端,也不等妇人回应,就走进当作灶房的厢房,把砂锅放在房里木桌上。“刚炖的莲藕肘子,热着呢。”李沐搓搓手,对身后跟来的妇人说道。
妇人笑着点点头,给李沐整了整衣襟,说道:“小熹和你姑父在屋里,你自去便是。有客人来,好像是军中的,你也听听。”
“军中?”李沐愣了一下。姑父王忠世代军户,一直在军中,由于不善钻营,虽然武艺不俗让军中弟兄佩服,却始终不得升迁,好不容易积功升了百户,前些年又因参加对缅作战受了伤,不得不回家休养。如今军中来人,若是征调,怕不得是让表弟王熹替父从军了。
给姑妈王李氏招呼一声,李沐快步顺着檐下回廊走到正堂门边,就听得房中有陌生声音说:“大哥,此番出兵是皇上诏令,咱刘督府专门从临洮回来,补充川兵前往,还都是甄选了精锐战兵。督府壬辰年便领了咱川兵在朝鲜作战,地形敌情无不稔熟。况且你也知道,刘督府多谋善断,爱兵如子,向来谋定后动,不打硬仗呆仗,熹儿又跟着我,断然不使他犯险。”
果然是来征调表弟的。李沐心中了然,大明承元制,户籍一定终身难脱。姑父一家世代军户,本来征调的应当是姑父,可姑父身有残疾已无可能随军出征,那么即便这代只得表弟一根独苗,也得从军。
正思忖处,就听见姑父王忠对来人说:“大可,你的意思我都明白。可熹儿……”
“爹。”王忠话刚起头,便被王熹打断。只听王熹清朗说道:“爹,孩儿已经十六了,总不能一直被您护着。从军报国,既是孩儿的命,也是您和表兄常说的责任。孩儿从小就听妈和舅舅讲爹的故事,就佩服爹,就想像爹一样,披坚执锐,所向披靡。让我去吧,爹。我不怕。”
李沐在门外听着,眉头紧缩,拇指在其他手指指尖指肚一阵掐,快速盘算着:“上次壬辰年,今年丁酉年,过去六年。壬辰年是1592年,那今年就是1597年,明年结束。碧蹄馆是上次的事,蔚山战役肯定赶不上,露粱海战和川军没关系。其他也没听说有什么大战。”于是心头大定,得出个结论:“此去应无碍”。
刚想进去插个嘴,宽宽姑父的心,却又听王熹说道:“出身仕汉羽林郎,初随骠骑战渔阳。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爹,这是小时候您一直让我背的诗句。以前我小,不懂。可今天我懂得了它的真意。咱们家从洪武年就从征随太祖爷打天下,后来世代为国戍守川边,不管为官为兵,忠君报国的仗,咱家列祖列宗一个都没漏下,如今到了孩儿这代,岂敢有辱家门忠义。如今出征,且不说我天兵浩荡,倭寇必然望风披靡,就算处于险地,有大可叔叔照拂和军中袍泽勠力同心,也必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求爹让孩儿去吧。”
李沐伸头往堂内一瞧,就看见王熹跪在姑父面前,叩首不起。坐在下首头戴网巾,身着对襟戎服,满脸络腮胡子的大可叔看着地上的王熹,面带肃然,抿嘴不言。
王忠坐在上首主位,自然一眼就看见露头的李沐,此刻却没有心思招呼这与儿子同岁,从小到大形影不离的外侄。沉默良久,也仍由儿子保持叩首,只对同僚多年的胡大可问道:“何时出发?”
胡大可一听王忠回应,立刻坐直了身子,回复王忠:“军情紧急,旬日开拔。走运河水道,天津下船,再走陆路自辽东入朝。”
王忠消瘦的面部紧绷,下颌突出,竟是牙关紧咬。俄而长叹一声,对着伏首在地的王熹说:“便请大可考校。若此子可堪一用,还望兄弟费心关怀。”说罢阖上双眼,干瘦细长的手指拨动着手里的念珠,一颗连不着一颗。
胡大可见王忠不再言语,站起身来,对王熹说:“来,让大可叔看看你的功夫。”言毕就向内院走去。
王熹撑起身子,看见父亲的样子,也不喜也不悲,转身跟着胡大可走出正堂,这才看到门旁的李沐。
“哥。”王熹刚招呼一声,就看到李沐面色严肃,给自己点了个头,再向内院一甩头,显然是听见了堂内刚才的对话。
胡大可已经站在廊下,刚才出门见李沐一身小厮打扮也不在意,只当是王家仆人,如今听王熹招呼,才知道这是王忠的外侄,王熹的舅表哥哥,但也没太在意,只是眼神里更和善了些。
正堂左手有一排兵器架,上面刀枪棍棒都有,王熹看了几眼,选了一口没开刃的制式战刀,左手挽了一面藤牌,大步走到场中,向着胡大可方向,站正,刀牌一碰,朗声说道:“小侄献丑,请大可叔指教。”
言毕只见王熹目光一利,沉腰下马,牌在前刀在后,忽而突刺,忽而斜刺,忽而又欺身举盾进刀,无论脚下步伐还是手中钢刀,毫无花式。
一刀一式,都把面前空气当作敌人,刀如迅雷,牌似长墙,向前捍身刚勇,向后适时有度,气力收放自如,一套刀法下来,面不改色。
胡大可看得连连点头:“好侄子,果真不辱家门。”
王熹收了招式,得了认可,毕竟少年心性,有些人来疯,又朗声对胡大可说:“大可叔,小侄还会长刀,还请指教。”说罢跑回兵器架,取了长刀出来。
这长刀原本是嘉靖年间戚继光学着倭寇的倭刀格式所作,以日本刀的弧形刀身为刀身,配以长柄,以身御刀,刀势凶猛。与之配套的也有一套刀法,结合了日本倭刀术和中华刀法,以达“攻守兼备”,被称为“辛酉刀法”,后来录入戚继光所著的《纪效新书》,大明各地官军皆有人习练。
胡大可微微颔首,双手抱胸,想看看这年轻人如何施展此等武艺。却见王熹站在场中,愣了愣神,看向回廊上的李沐。胡大可看向李沐,就见李沐肃然对王熹点了点头。
“唰”的一声,王熹摆了个大马步,却又脚尖向外,极其诡异。还未等胡大可反应过来,就听王熹眼神凛冽,直视前方,朗声念道:“破锋刀!迎面大劈破锋刀,掉手横挥使拦腰,顺风势成扫秋叶,横扫千钧敌难逃,跨步挑撩似雷奔,连环提柳下斜削,左右防护凭快取,移步换型突刺刀。”随着口诀,长刀劈、收、撩、扫、削、挡、挑。胡大可只觉得,若是自己与王熹对面,那这一刀刀的都在自己脖子上招呼,而以自己的武艺,若是轻敌之下,怕不得真让王熹得手。思忖及此,背心一股冷汗冒了出来。旋即又深感庆幸,毕竟这犀利的刀法是自家人使出来的。
“好!好!好!好侄儿!”胡大可面色潮红,连鼓三掌,掌声实沉,“好刀法!好气魄!这刀法似是戚家刀法,却又有所不同,不知出自何处?”
王熹听得胡大可发问,也不隐瞒,傲然回道:“是哥哥偶然得到刀诀,然后我俩自己琢磨出来的。”随后又补了一句,“爹也指导过。”
胡大可这就更惊讶了。要知道两个少年都只是十五六岁的样子,要说受高人教诲,再有武艺精湛的王忠指导,习得刀法不算奇怪。说他们俩自己琢磨,那就打死他也不信了。
“是真的。”王忠此时早已走出正堂,就站在胡大可身后,严肃说道,“小沐,说与大可叔知晓。”
李沐向王忠和胡大可一躬身,回了话。“这刀诀是我前年在茶铺听书听来的,那先生口才绝佳,连比带划,念出这段口诀,末了说道,这破锋八刀脱胎自戚家军辛酉刀法,后来又有江湖豪侠感怀大义,加以丰富,讲究迅猛悍勇,有进无退,夺敌心魄,向死而生。回来跟熹哥儿一商量二比划,加上姑父的指导,去繁就简,取其精义,便有了今日的模样。”
胡大可此时满脑子浆糊。这特么算啥?现在的娃娃都那么厉害了吗?老子几十年都白活了吗?王大哥当年带咱的时候都没这么厉害好吗!他那时候是留了一手?呸!留一手把自己留成重伤残疾?想多了!这到底算啥呀……
王忠只是不擅钻营,又不笨,哪里不知道胡大可在想什么。微笑着说;“大可,事实如此。我那时也想不明白。然而时至今日,也只能欣慰而已。”说罢直腰挺背,双手往身后一背,念珠在背后相碰,哗哗地发出悦耳的脆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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