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楚音又在衙门里整理了一天的旧档案。
他皇舅舅所忙的那些天下大事, 离他说近也近,毕竟他还是不少事件的亲历者。但离他说远也远,皇舅舅在保护他, 不会故意把他牵扯进这些大事里。
颜楚音也信任他的皇舅舅,所以什么阴沟里的老鼠, 什么钱家与第三子的旧事,他不会主动去探听。他这个年纪, 能把买卖流民案处理好就很不错了。
颜楚音离开衙门时已近黄昏。他揉了揉酸疼的眼睛, 缓缓呼出一口白气。
这天是真有些冷了。
街上的年味越来越重了。衙门大门处的那几排台阶刚被擦洗过, 石板被擦得锃亮。见颜楚音一直站在大门处没离开,守门的衙役忍不住解释了一句, 今天衙门大扫除, 里里外外都叫人仔细打扫过了, 所以瞧着比平日里干净很多。
其实颜楚音刚刚是在想事情, 根本没注意周遭的情况。听了这话, 他看着石阶恍然大悟地说:“要过年了!”年前打扫卫生是惯例, 谁家都是这么做的。
要过年了, 衙门里也快要放假了。
颜楚音想着才整理了大半的旧档案, 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按照他的想法,应该在年前把这一摊子事情忙完, 如此才能安安心心过节,也好叫那些受害者能在明年真正迎来“新年新变化”。看来, 接下来几天还得继续加大工作量啊!
颜楚音认真考虑着是不是该叫家里送铺盖过来,睡衙门里会更有效率吧?正想着事, 便瞧见他的副手楼大人穿着一身皱巴巴的官服从外头回来, 官靴上满是尘土, 可见这一日又跑了不少地方。楼大人见到颜楚音, 连忙向他行礼。
颜楚音赶紧扶了一下,没叫楼大人行全礼,随口问:“都还顺利吧?”
楼大人负责安置买卖流民案的受害人,按照那些有问题的卖身契找过去,找到受害者并核实了身份后就把他们带去临时的安置点,之后再和他们仔细商谈赔偿等问题。这其中,不少受害者已经死了,因为青楼中人大都难以善终。
楼大人说:“基本还算顺利。哦,今日遇到一个特殊情况……”
“怎么个特殊法?”颜楚音问。
楼大人缓缓讲了起来。这个受害者是最早的那一批,二十多年前被卖的。她的真实姓名已经不可考,十岁出头的样子被卖到了青楼,楼里给取的花名叫白柔柔。她在楼里一待二十多年,早两年是学“本事”,后来就是挂牌接/客,再后来年纪大了,恩客渐渐少了,因着她会讨好老鸨,因此没被送去下等的妓/院——一旦去了那种院子,基本上再活两三年也就到头了——而是留在楼中做了调/教嬷嬷,负责调/教新来的小姑娘。她是少有的能活到三十多岁的受害者。
好些受害者不到二十就因为各样的原因去世了!
但就在几个月前,白柔柔开始生病。她接/客的那些年,什么事都经历过,身上落下了病根。这一病,直接就病重了。然后就在上个月,白柔柔病死了。
“但是她留下了一个女儿。”楼大人说。
青楼里虽然有些避孕的手法,但那不是一定有效的。白柔柔十八岁那年,意外怀了个孩子,发现时已经晚了,用了些方法都没把胎落了,只得生下来。
那是个女孩,在青楼出生,也在青楼长大。白柔柔对这个女孩疼爱有限,但毕竟是自己的女儿,心里总有几分在意的。她不愿意女儿重复自己的老路,正好在她女儿挂牌前夕,有个公子哥瞧上她了,女儿就去做了公子哥的外室。
伺候一个男人总比一双玉手千人枕好吧?白柔柔大约是这么想的。
颜楚音严肃地说:“那这个女儿呢?白柔柔虽然不在了,但她的女儿也算得上是这个案子的受害者,应该把她找出来,各方面的补偿都要给到位了。”虽然说这些补偿无法偿还她们不公的命运,但是总比让她们继续随波逐流好。
楼大人面色尴尬地说:“她……她被接去贾家了。”
颜楚音起先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是说她已经从外室变成小妾了吗?这确实有些麻烦,既然进内院做了小妾,说明她已经签了妾书,成那家的人了。
楼大人轻咳一声,压低声音补充说:“是……德妃娘娘母家的那个贾。”
德妃娘娘的母家……
颜楚音恍然大悟:“贾成天?白柔柔的女儿给贾成天做了外室?”他十分厌恶贾成天,之前的花瓶案中,贾成天那帮人站在楼上推了个花瓶下来,差点砸到颜楚音,颜楚音直接叫人把他们抓去大理寺。这个案子成为了皇上整治宗室的开端。再后来,颜楚音还和沈昱一起找过二驸马——二驸马算是贾成天的哥哥——直接断了贾成天的后路。自那以后,颜楚音就再也没有关注过贾成天。
那就是一个不入流的卑鄙小人,有什么好关注的!
如今想起来,当时好像确实听过贾成天小小年纪就偷置了外室。
颜楚音越发同情白柔柔母女,说:“贾成天不是什么好东西。楼大人,你只管找上贾家去,问清楚那姑娘自己的意思,只要她不愿留在贾家,就把她接出来,把理应补给白柔柔的那份补偿全部补给她。你去的时候要告诉她,朝廷会为她做主,她的补偿是终生的,日后的生活也有着落,告诉她说不用怕。”
楼大人应下了,得了新乐侯的吩咐,贾家那边自然不值得顾虑了。
颜楚音想了想又说:“像白柔柔这样已经去世的……最好也找到她们的身葬之处,寻个合适的日子,把她们的尸骨重新收敛了,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安排她们重新下葬。墓碑也都重新弄过。不知道她们的真实姓名,那就写上籍贯。没有亲人帮她们祭扫,那就每年清明时节安排衙门里的人过去祭扫……”
“这……”楼大人面色微变。那些死者生前大都是青楼中人,这样的身份本就十分不堪,若是安排衙门里的官员小吏过去祭扫,只怕大家都觉得荒唐啊!
颜楚音还能不知道楼大人是怎么想的?他冷哼一声:“莫要忘了,他们的悲剧都是谁造成的!若不是衙门办事不利,由着那些混账伪造户籍,他们哪里会流落青楼?是祭扫,也是警醒。既然当了官,就应该对得起身上的官衣!”
这话说得十分不客气。
楼大人只觉得一记重锤打在心上。是啊,他们有什么资格看不起那些可怜人?她们难道是自愿在楼里卖笑的?如若所有官员都是好的,他们何至于此!
颜楚音知道那些已经死去的受害者,因为生前多是青楼中人,所以死了以后大都是一张破席子卷着随便找个乱坟堆葬了。祭扫这种更是不用想。他以前不知道这些也就罢了,如今知道了,自然要连着受害者的死后事也一起管了。
颜楚音声音冷硬地说:“总之都按照我说的办。日后每年的祭扫绝不能落下。谁有反对意见,本侯就叫他从受害者中请个牌位回去,放他家祠堂里!”
这话说得十分无赖。让那些官员小吏去祭扫妓/子,他们肯定不甘愿,但如果把妓/子的牌位请回家去,只怕他们一个个都得向祖宗自裁谢罪,因此再不甘愿也不敢反对了。而且新乐侯都说了,这是为了叫衙门里的人警醒。新乐侯错了吗?就算是告到皇上那里去,皇上哪怕不偏着新乐侯,也要说他做得好啊。
颜楚音回到家的时候,下人告知说妹妹颜楚骧在他院子里等着。
颜楚音用力揉了把脸,努力调整了表情,问随侍:“我现在瞧着如何了?”从衙门里带了一肚子的坏心情回来,但马上要见妹妹了,坏心情都得藏藏好。
随侍说了好,颜楚音才面带笑容地踏进了院子里去。
坏心情确实是藏好了,但那一身疲倦是藏不住的。颜楚骧终于见到了早出晚归的哥哥,顿时心疼坏了,连忙叫他坐下,往他的手里塞了一杯热茶,然后说:“其实我找哥哥没别的事,就是哥哥叫我们看的沈解元的读书笔记,真是写得好!我们不仅看了,还学着解元的样子也写了笔记。喏,都整理好了。”
颜楚音接过文稿看了几眼,笑道:“不错,看样子你们都很认真啊!”
颜楚骧说:“我与曹争商量过,想出一本文集。以后也都这样,每次的笔记整理出来,挑着好的用来出文集。我名下正好有家书局和十几家书坊……”
颜楚音陡然一惊:“你说什么?”
“我名下……”
“不是这句!”
“每次的笔记整理出来……”
“不是这句!”
“想出文集……”
“不是这句!”颜楚音着急地说,“你与曹胖子的弟弟商量好了?你们什么时候商量的?我最近太忙了,没顾上带你出去玩……”哥哥其实很开明的,不拦着你出去玩,也不拦着你和男子打交道。要是哥哥得空,哥哥可以带着女扮男装的你去各种地方玩儿!但你和别家的小子商量事,一定要带上哥哥一起啊!
颜楚骧以前久居南方,笑道:“天气这么冷,京城里的冬天比南方冷了好些,我才不爱在这时候出门。我与曹争是通信往来。公主婶娘也是知道的。”
“哦。”颜楚音立刻松了一口气。通信啊,通信就没事了。
小侯爷美滋滋地看起了文稿,看看这些孩子究竟从沈昱那里学到了多少!
作者有话说:
小侯爷:严禁(妹妹)早恋!
小侯爷:但我又不是妹妹![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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