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知道身为普通百姓,从前的金明微,大街上捡了钱都会交给官差的,更别说动手杀人了,从前想都不敢想,出事了就只知道“报官”。

    毕竟书院里教的是遵纪守法,律法里说的是忠君爱国,父母官戴上乌纱帽时,发誓的是为民请命。

    但却没人来告诉金明微,如果官成了刽子手,该怎么办?如果法成了刽子手里的刀,又该怎么办?

    两世为人。金明微想,她或许知道答案了。

    她习武,用的是一柄玄光琉璃伞,伞无锋刃。

    但如今,她感到胸腔中,仿佛淬炼出了一把无形的剑,锋刃如雪——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

    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注1)?

    “斩!”

    金明微一声清咤,一脚踢在某个官差的心窝,顺势借力一踩,另一脚勾出,狠狠踢在另个官差的后弯膝盖,左右官差刀枪袭来的片刻,她用力甩出木枷的铁链,向刀刃打去,砰砰几声锐响,刀刃被震得偏离方向,金明微趁机倒地翻滚几圈,逃脱刀枪范围,杀机再次瞄准了阿黄。

    她不敢托大,以一敌多,她没有胜算。反正她的目的只要阿黄死,其他官差牵制住即可。

    “她要杀的是阿黄!”官差明白过来金明微的意图,慌忙往阿黄冲去,试图保护后者。

    但说时迟那时快,金明微从五脏六腑发了疯般的榨出内力,轻功运到极致,在某个官差刀枪追到的片刻,她一脚踏上那刀刃,身形腾空半丈,转而向下疾落,如一只俯冲的鹞子,咻地,往倒在地上的阿黄而去。

    咔嚓,骨骼碎裂的闷响。

    金明微狠狠踩在了阿黄的背上,后者被巨大的冲击力,冲得四肢都往后折了一下,然后才是七窍流血,立马断了气。

    “阿黄?狗,就该死得有狗样。”

    金明微脚踩尸体,轻蔑的朝阿黄吐了口唾沫,高扬起洒满日光的头。

    芦苇荡死寂。

    良久,金明微最先听到的,是少年的啜泣,她一愣,扭头看到哭得嘤嘤嘤的东临,立马带了紧张。

    “东临?吓到你了?抱歉啊,我没控制住,忘了你还在旁边了……”

    东临噙泪的眼睛如同小鹿,让金明微有点手足无措,当面杀人,是不是对少年的教育不太好?自己知心温柔大姐姐的形象,反正是彻底毁了。

    “姐姐,我怕。”东临泪落如珍珠,弱弱的往金明微身边躲。

    “没事没事,姐姐罩你。”金明微竭力安慰少年,把他护在了身后。

    “放肆!本官面前,大胆罪民还敢杀人了!”

    路行善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满脸横肉惊恐的痉挛,他晃动着大肚子,第一反应是躲到轿子里去,呵斥官差:“把两个罪民押到郡牢里去!快,快关起来!”

    官差领命,慌忙来押二人,但他们看金明微的目光都带了畏惧,上面没说这少女会武啊?

    于是金明微的脚链被锁了双层,寸步难行,铁链硌着肌肤,立马蹭出血痕。

    一阵春风来,灼热的空气充斥了死亡的气息,烧焦的香味,和血的甜腥,卷起轿子帘儿一角时,路行善看到了这一幕。

    天际的夕阳,是红色的,远方的芦苇荡,是青色的,瓦房和灰烬,是黑色的,而那个少女脏兮兮的脸,却是比火焰更盛的璀璨。

    她虽然被押解着,但昂首挺胸,眼睛炯炯有神,没有恐惧也没有求饶,只是目光和他对上时,她一笑——

    “四十三条人命,四十三刀,路大人,您记好了。”

    路行善一抖,仿佛心脏,瞬间破裂。

    宣武二十四年,春末,汴都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苏记书院的金氏,与监御史许器勾结,拐卖良民,教唆乞盗,再兼放火杀人灭口,三重重罪,押入郡狱。

    罪状条理清晰,行为链条完整,张贴至汴都各县,状曰如下:

    金氏在严记膏药铺,采买特制膏药,书写加密纸条,向党羽传递消息。有百姓揭发,确实看到金氏用膏药涂抹纸条,并鬼鬼祟祟扔到河里,一罪也。

    东窗事发后,金氏率领郑氏等人,欲杀严神手灭口,销毁膏药。不成,金氏杀郑氏等人,独自逃脱,仵作证实郑氏等人伤口,确实出自金氏,二罪也。

    最后金氏听闻郡守已查到关押地点,提前一步,放火灭口,共计性命四十三,葬身火海。有百姓证实,确实看到金氏提前埋伏在起火地点,并从火里走出,未及逃脱,被郡守所擒,三罪也。

    这晚,汴都某处三进院子的青瓦宅子里,春风打得琉璃宫灯吱呀响。

    一辆普普通通的马车停在宅子门口,也没有奴仆,帘子被从里打开,柳一尺自己走了下来,跺了跺一身的风尘仆仆,半旧的蓝绸衫子罩了件灰毛风氅,也是已经过时的款式。

    宅子黄铜牛鼻环的门打开,四五个奴仆迎出来,还没走进前,就在原地跪成了一片:“大老爷,您怎的提前到了?奴才们还说提前去迎您了,您这等身份,怎么能一声不吭的,大晚上到呢。”

    “故意提前,就是怕你们来迎我,整得声势浩大的。我早就说过,为人一身明月,为官两袖清风。”柳一尺虽责备,口气却很和蔼,“是不是十寸让你们这么做的?”

    奴仆们慌忙否认:“没有没有!二老爷一直记得您教诲,自己的官袍都打了补丁,哪里敢整声势浩大?其实提前迎您,是二夫人的意思。您也知道,二夫人一直想求您给她弟弟谋个前程。”

    柳一尺恍然:“也罢,我就当不知道这事,免得影响他们夫妻和睦了。”

    言罢,柳一尺抬脚进府,奴仆们弯腰跟上,一边互相使眼色,将大老爷到的消息通传出去。

    宅子虽是三进,还带前后花苑,但装潢算不上富丽,朱红柱子掉了漆,某道马墙缺了口,花苑里的矮子松更是要死不活的。

    柳一尺走进某间厢房,榻上的年轻男子挣扎着起身,又想起什么,有些窘迫的躺下去,试图遮掩榻上的雪狐银丝毯。

    “进贡之物,下边孝敬的?”柳一尺在榻前驻足,他四十出头,语调是温和的,但让年轻男子立马白了白脸。

    “兄长,我没想收的……我一直记得您的教诲,但我这阵子禁足省过伤了元气……禁闭室的木板榻太硬了,睡得我腰疼,御医也来瞧了,说得养养……不然要留下病根的……”年轻男子解释,眼睛都不敢看柳一尺。

    “十寸,这点苦都受不了?以后如何成大事?”柳一尺语调愈温和。

    柳十寸咬咬唇,声若蚊蝇:“不然我把钱付给他们,当我买了……实在是腰疼,寻常垫子睡不得……兄长,区区一匹进贡之物,我们家又不是买不起!”

    话音刚落,啪,清脆的一声响。

    柳十寸捂住发红的脸颊,惊惧的看向柳一尺,眼眶蓄了晶莹,但却是半个字不敢多说了。

    “十寸,为人一身明月,为官两袖清风,你懂这句话的意思么?”柳一尺放下手,仿佛这巴掌不是他打的,他满脸心疼,“你觉得钱,应该用在什么地方?买绫罗绸缎,吃山珍海味么?”

    柳十寸眨巴眨巴眼,想到自己妻子为了能第一个买到最新款的钗环,能把价钱加到三倍,这不就是“有钱了”的价值么?

    “我的傻弟弟,钱,代表的不是买买买,而是一种力量啊。”柳一尺语重心长。

    “什么力量?”柳十寸疑惑,这力量不就是买买买?

    “生白骨,活死人。”昏昧的烛光影里,柳一尺突然笑了,露出的牙白森森的,“……当然,你还早,等你以后真的明白这个力量,你就会明白我今日给你的磨炼了。”

    注释

    1.十年磨一剑:全诗出自《剑》,作者:贾岛(唐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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