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容站在长安大地的古城上,扶着古城墙,感叹道:“真是不敢想,这里曾是中国电影的中心。”
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影视圈流传过“中国电影的希望在西北”、“西北望长安”的说法。
因为这里有西影。
中国电影史,尤其是内地电影史,制作了《霸王别姬》、《红高粱》、《图雅的婚事》、《大话西游》的西影厂,是一个绕不过的名字。
也就是从这里,走出了张一谋、陈恺歌、黄健新、何评、周小文、王全安等著名导演。
至于荣誉,西影更是把能拿到的奖项拿了个遍,在大陆电影获奖的作品中,至今获得过柏林国际电影节金熊奖的有三部,三部出自西影厂。
大陆电影至今获得过意大利威尼斯国际电影节金狮奖的一共有三部,其中两部出自西影。
大陆电影获得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奖的一共四部,三部是西影的电影。
但自上世纪90年代,身为西影厂长的吴天名因内部矛盾被排挤,远走海外后,西影便逐渐走向没落。
紧随其后,由他发掘培养的张一谋、陈恺歌、黄建新等人相继出走。
如今的西影,还拿的出手的导演,也许只剩王权安一個。
黄健新听到他的感叹,表情微妙,道:“那是因为这里有一种坚韧的精神,所以才诞生了那么多优秀的故事,可惜了。”
他没说可惜什么,但徐容清楚地明白他话中的未尽之意,道:“确实可惜了。”
黄健新说的是西影旧事儿,在八十年代初期,压根没几个人听说过西影的名头,可是等吴天名大刀阔斧的改革,带领西影成为内地电影的中心,盯着这块肥肉的人也就多了。
如果张一谋、陈恺歌、黄建新、何评、周小文还聚集在同一家电影公司当中,其他的电影集团会疯掉的。
黄健新一边走着,一边道:“共苦易,同甘难呢。”
对此,徐容不好再附和,国营厂就这点不好,一旦有人干出了成绩,摘桃子的能排成队。
他来拜访这位著名导演、学长,当然不是为了游览古城或者听他说些二十年前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儿。
他瞥了身后跟着的小张同学一眼,又转过头来,问道:“黄导,你真觉得,我能演伟人?”
黄健新犹豫了下,缓缓地点了点头,道:“咱们之前合作过,你的水平我清楚,而且我也跟老韩商量了,咱们要拍的是年轻时的领袖,你身上某些特质,很像,至少符合观众对于伟人的想象。”
“特质?”
黄健新摇了摇头,道:“说不上来,就是给人的感觉,就像早上刚升起的太阳。”
“好吧。”
对于这种相当主观的判断,徐容没法辩驳,他又问出了心中最为关切的问题:“但是我感觉我的形象,其实不适合。”
黄健新转过头来,问道:“你看过《大河奔流》吗?”
“看过。”
“那位演领袖的演员你总应该熟悉吧,你觉得他长的和咱们的领袖像吗?”黄健新笑着反问道,“那个时代,领袖才刚刚过世,几乎每个人都熟悉他老人家的模样,但是演员却没有因为形象遭受批评,难道你觉得自己不行?”
徐容笑着道:“黄导,你还真别拿我跟于老师比,现在的我还没膨胀到那个地步。”
“哈哈哈,现在没到,意思就是总有一天会到喽?”
黄健新见徐容光笑,既没承认,也没否认,伸手点着他道:“对,我看重的就是你骨子里的这股傲气,我们要的是神似,如果非要形象近的,那我直接找一群特型过来多方便?”
徐容也不再纠结于这一点,转而问道:“那我要去学习方言吗?”
黄健新立刻摇了摇头,道:“千万不要,咱们这是献礼片,要拍给全国人民、全世界的观众看的,方言反而会限制受众。”
“你要做的,就是把你隐藏的那股锋芒给露出来。”
徐容轻轻地点了点头,道:“谢谢黄导。”
黄健新轻轻地摇了摇头,意味深长地道:“不用谢我,你应该感谢你自己。”
说着,他有瞥了一眼自始至终没有说话的小张同学,问道:“你女朋友也是演员?”
徐容心说你可算是问到正点了,道:“对,也是,之前跟我一起演过《潜伏》,他特别喜欢你的戏。”
黄健新跟他对视一眼,笑了,徐容的意思,已经表露的足够明白。
跟黄健新聊了半天,吃了顿饭之后,徐容又带着小张同学回了趟老家,将爷爷接到了京城。
他没立刻带着爷爷去医院检查身体,老人年纪大了,好一顿舟车劳顿,得歇歇。
只是歇了两天,去医院一遍从头到位的检查完了,手术的时间又给推迟到了年中。
按照医生的意见,在手术之前,最好先把身体调养好,这样有利于术后恢复。
因为过去拖着他,爷爷本身又退休的早,不多的工资全花在他身上,尽管这几年生活条件改善,补回来了不少,但毕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
在调养的时间当中,徐容也没让老人整天憋在家里,除了买了些花花草草以及一条宠物狗、几只鸽子让老人对付时间外,还隔三差五的带着老人去听戏、看相声、话剧。
辛苦拉扯他二十年,也到了该享福的时候了。
他准备过阵子再请个保姆,等回头出去拍戏了,也得有个人照看着。
到了京城的第五天,他带着爷爷,来到的全中国最顶级的话剧院。
人艺。
因为今天要上演院里的经典剧目《雷雨》。
这场演出是在去年制定的演出计划里是没有的,但今年年前,西北地区遭受极端暴雪天气,五十多万人无家可归。
院里临时决定,进行一轮公益演出,为灾区募集捐款。
一大早,徐容就和小张同学一起,带着爷爷进了首都剧场的大门。
走在走廊当中,小张同学给老人介绍着海报背后的大致故事,老人步伐不快,仔细地打量着,他还没看过话剧,对于这种表演形式,抱有相当大的好奇。
因为他早就听说,徐容除了演电视之外,还参加个话剧院。
小张介绍到了中途,指着一张早期的海报问道:“徐老师,什么时候你的名字能这样写啊?”
老人诧异地瞧着她,问道:“怎么,还有讲究吗?”
徐容扫了一眼海报,又转过头来白了她一眼,小张同学还真是看的起自己。
她指的是重排的《龙须沟》海报上郑老爷子单独拎出来的名字。
“爷爷,这讲究大了,名字这么横着,相当于头牌。”
“噢,你要这么说,俺懂。”
一行有一行的门道,海报不大,但是内容和信息量却是一点也不小。
比如创作人员的排名,人艺的规矩,向来都是编剧在前、导演在后。
一来人艺的编剧名气向来大的离谱,鲁郭茅巴老曹当中,只鲁迅先生因客观原因未曾约稿,而是直接改编的他的文章,至于老、曹两位,都是自家人,剧本也是定制文。
二来话剧好不好看,剧本占了决定因素。
而演员的名字排起来更有讲究,谁“坐着”、谁“站着”、谁“打横儿”,都有一定的成规。
坐着,就是在海报的中间位置,把名字的三个字呈三角形排列,如果是两个字,就竖直排列,能在海报上“坐着”的演员,一般都是院里的头牌名角,或者在整个艺术界的大师级人物,如人艺如今依然健在的郑融、蓝田野老先生。
站着,就是在坐着的演员旁边或者下边竖着写下来,取一旁侍立之意,虽说是站着,但是能在海报上出现名字的,都是角儿,如院里的二流演员吴钢等人。
打横儿,又是另外一种,就是把名字横着写,有的是为了排版需要把院里名气最大的演员名字横着写,有的虽然戏份不多,但是在本行业具有极高的地位,再有就是外请的名家,比如若是邀请焦愰来客串演出,而又戏份不多,让他坐着,不太够,让他站着,又不太合适,干脆就打横儿放。
小张同学的意思,显然是“打横儿”,也就是位列剧目的名字之下或者旁边,而在编剧、导演之上。
人艺的这份待遇,就是找遍国内的演员,也没几个能够享受。
进了剧场的门,徐容就不由地皱了皱眉头。
他感觉自己进的不是剧院,而是电影院,观众席已经坐了不少人,大概春节期间,学生还未开学,今天来看戏的观众大多很年轻,有的瞧着还未成年。
说笑的、吃东西的,不一而同。
剧院的氛围和戏园子、电影院最不同的一点,就是安静。
毕竟是花了几百上千买的票,要是因为吃东西、聊天,错过了精彩的片段,那可就可惜了了。
老人还是第一次看话剧,坐下之后,老人看向小张同学:“晓斐,这看一场,几块钱呢?”
小张同学张嘴就来:“六...”
徐容忙打断了她,道:“六块。”
老人想了想,轻轻摇了摇头,道:“有点贵,庙会听戏都不要钱的。”
小张同学偷偷瞧了徐容一眼,干笑了声。
徐容顺手的把话接了,道:“人家一演俩钟头,也得让人买两瓶水润润嗓子不是。”
今天演出的《雷雨》,由杨力新和恭丽君领衔,从对剧本的阐述上而言,算是院里的第三版。
刚坐下没大会儿,濮存晰不知道什么时候摸了过来,一屁股坐到了他旁边,道:“来啦?”
“你怎么也来了?”
濮存晰笑着道:“我听说你要过来看,就让人把旁边的座留下了。”
此时,濮存晰才注意到徐容和小张同学之间的老人,忙道:“这位叔是?”
老人瞧着濮存晰,不由微微惊讶,因为他电视的时候,老看见他。
徐容介绍道:“这是我爷爷,过完年刚从老家过来的。”
濮存晰忙起了身,道:“徐叔您好。”
“嗯,你好你好。”老人极稀罕地看着濮存晰,本想跟真人说道两句,可是注意到前方的幕布拉动,又忙住了口。
小张同学忙打包里摸出了个黑色眼镜盒,掏出了眼镜,递给了老人,轻声道:“爷爷,眼镜。”
她的声音不高,但濮存晰却立刻转过头,盯着两座之隔的她,看到她的动作后,严肃的面容又忽地笑了,而没再说什么。
剧场内,也缓缓安静下来。
这是剧场的氛围,一旦开演,即使咳嗽,大多数人也会尽力压低声音。
随着幕布拉开,蛙叫、蝉鸣,渐渐显露出忙碌的丫鬟四凤和管家鲁贵的身影。
只是台词没说几句,徐容的眉头便缓缓皱起,台上的两个演员,状态不对。
很快的,他便意识到了原因。
剧场内有观众笑场。
考虑到接下来自己也要排这个戏,他自一开始就看的相当认真,台上的两位演员,太致力模仿被奉为经典的54版了。
只不过他一直在集中注意力观察台上,却忽略了观众席上的动静。
笑声并不是偶然。
演四凤的白会刚又说了两句,笑声再次响起。
而这种笑声,又反过来影响了台上的演员。
而且随着演员上台,尤其是周萍和周冲的接续出场,观众笑场的情况不但没有减轻,反而愈发激烈,一些明明悲剧式的台词和片段,不但没有引起观众的同情和沉默,竟然激起哄堂大笑。
在现场的反馈下,尽管台上的演员还没有出现忘词、错词的低端失误,但节奏、状态,已然乱的一塌糊涂。
徐容虽然坐在观众席,但听着后方不时传来的笑声,脚下却已经扣出了一座首都剧场。
今天,也是他第一次亲身体会到话剧演员的煎熬。
如果是影视,观众别管怎么骂,只要不上网、不看报纸,就能权当没听见、没看见,可是这种每隔几句台词,观众就笑一次场,每隔几句就笑一次场的情形,对于任何一个话剧演员而言,都是一种毁灭性的打击。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在这样的群嘲声当中,坚持演出两个多小时。
直到此时,徐容才明白濮存晰的迫切,台上演周萍的王班,本来是人艺下一代的扛旗人。
坐在他旁边的濮存晰,侧着头望着场内的笑声,整个人都懵了,《雷雨》自04年重排,不是第一次演出,但是从来没像今天这么狼狈过。
作为人艺的看家剧目,今天的演出效果,简直是人艺建院58年来的奇耻大辱!
在谢幕时,幕布即将合严的一瞬间,徐容清楚地望见了台上杨力新死死地掐着大腿的双手。
等所有的观众都退了场,徐容才松开了一直紧握的扶手,长长地吁了口气。
他想说两句“这一茬的观众,不懂话剧。”来安慰安慰旁边面无表情的濮存晰,可是最终,他又把话给憋了回去。
去年上映的《窝头会馆》的成功,已经证明了话剧无论在中老年还是青年当中,都有巨大的受众和市场。
而《雷雨》的剧本,更没有任何问题,因为虽然时代不同了,但戏的内核,也由阶级斗争转为了反应人性,不应当因为观众年轻,而把原因推给观众。
老人望着合上的幕布,皱着眉头,只是瞥见旁边的徐容和濮存晰一个比一个严肃的面孔,只轻轻地摇了摇头。
濮存晰跟丢了魂似的,望着幕布,好半晌,才默默地起了身,向出口走去,直到走到门口的时候,才回过头来,声音空洞地问道:“你,还要排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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