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老师,赶紧先穿上衣服。”

    徐容这边一场戏拍完,小张同学立刻抱着羽绒服跑了跟前,眼下的天气越来越冷,即使在棚内,也能看到说话间的水汽。

    受寒流影响,今年被称为五十年来最冷的冬天。

    但是拍戏的时候为了剧情需要,仍不得不穿着单衣。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剧组没把拍摄地点选在东北。

    制片主任王亚辉早就等着了,等徐容裹好了羽绒服,忙道:“徐老师,组里准备了俩暖风扇,你赶紧坐过去暖和会儿。”

    “谢谢王主任啦。”

    王亚辉俩眼睛几乎眯缝成了一条线,道:“哎,徐老师你太客气啦。”

    不怪他见风使舵,旁人都觉得,制片主任是个肥差,可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不说剧组成分复杂、山头林立,制片人、导演他要伺候着,大腕儿也得伺候着,本来,他就对徐容相当客气,如今又加了个监制的名头,他更得赔着小心。

    因为加的不单单是名头,剧组大大小小所有的开销,财务那边不见徐容的签字,根本不给钱,这才是最要命的地方。

    徐容倒是没觉得太冷,他里头穿着小张同学前几天特意买的身保暖内衣,一场戏的时间,完全顶得住。

    坐下之后,徐容看着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张同学,笑着道:“现在知道后悔了吧,我说让你在家歇着,你非不听。”

    今天没她的通告。

    小张同学将暖风扇稍微挪了一点,对准了徐容,道:“没事儿呀,我不冷的,我都请过假啦,一個人在家可无聊。”

    等徐容抿了口水,她才问道:“徐老师,你刚才演的时候,为什么会笑呢?昨天晚上咱们排的时候明明没有的。”

    刚才那场戏,小张看的真真切切,徐老师的呈现方式,和排练的时候几乎完全不一样。

    徐容想了会儿,才道:“你觉得塑造人物的目的,或者说,最高境界是什么?”

    小张同学眼睛忽地睁大了,直直地瞪着他,她心里有个答案,可是那是学校老师教的,她不确定徐老师的答案跟自己所掌握的是否一致。

    因为过去很多次,她认为正确的答案,在徐老师那,都是不对的,而且他还总能有理有据地讲述他那么认为的根源以及实践证明。

    徐容笑着捏了下她的脸蛋,道:“你不喜欢写小传,我也从来没逼过你,因为没有几个影视演员会写小传,而咱们过去在学校接受的教育,也认为写小传不好。”

    “哎呀,你不要捏我的脸,太凉啦。”小张同学忙缩了缩脖子,同时的把他的手拽了过来,放进了自己羽绒服的口袋里,“我先给你暖暖。”

    不远处的陶飞菲愣愣地瞧着这一幕,眼前的一幕和她过去所认为的不太一样。

    小张同学并没有注意陶飞菲的异样,问道:“就是啊,以前学校的老师总是说,不要写小传,不要写小传,即使写,事后写总结就可以。”

    徐容点了点头,道:“唔,老师说的也没错,那你觉得我刚才笑那下合理吗?”

    “嘿嘿,我感觉你快气疯了,要不然最后也不会声调那么高。”

    徐容将水杯放到地上,另外一只手也抄进了自己的口袋,道:“学校总是强调不要写小传,就是这个道理,因为在镜头前,你给别人的刺激,别人给你的刺激,跟咱们俩排练的时候是必然不同的,而如果你连演都没演过,拿到剧本看两遍就写小传,肯定会出现偏差,不是有一种说法嘛,塑造人物是在规定情境下,从一颗种子慢慢的长成一棵树,而不是先画一棵树,让种子按照这棵树的样子去长,这就是以前老师反对咱们写小传的原因。”

    小张有点迷惑地望着他:“那你为什么每次都要写?”

    徐容轻轻咧着嘴角,道:“这就是我为什么要问你人物塑造的目的是什么。”

    见小张同学又光鼓嘴巴不吭声,徐容笑着道:“是生动,是鲜活,可是怎么生动,怎么鲜活呢?”

    陶飞菲隐约听到了二人谈话的内容,她竖起耳朵,只是徐容和小张同学说话的声音并不高,她难以听的真切。

    她有一个习惯,每当内心遇到应不应该做某件事的决择,她会毫不犹豫地按照理性的倾向性选择。

    她起了身,假装有点冷,走近了点,这也是她一直好奇的问题,老派演员,尤其是老派的话剧演员特别重视小传,可是今天,无论是三大院校,还是各大话剧院,都明确强调在正式演出之前不要做小传。

    徐容眼角的余光注意到了陶飞菲的小动作,但是并没有刻意回避,只是把声音压的更低了点,道:“一个人物,能够给观众留下深刻的印象,一定是某个瞬间的生动表演,让观众觉得这个人物那个瞬间太过打动人心,而不是这个人物有血有肉、性格鲜明,这些是编剧的功劳,跟演员没有太大的关系,理想状态下,这种生动应该充斥于每一个瞬间,但这不可能,即使自己演自己也做不到。”

    “我写小传的目的就在于此,因为我建立了相对完整的心象和规定情境下的应激反应,而且这个过程是相互的,小传会进一步完善心象,心象反过来也会反哺小传,但目的仍然是尽可能的去把生动充斥于每一个表演瞬间,但是绝大多数时候,当外界刺激不够的情况下,这种生动是没法呈现的,也就导致了排练和实拍的区别。”

    小张同学有点迷糊,好半天,才问道:“你的意思是,你在种下种子之前,就知道了树要怎么长?”

    “不是知道树要怎么长,而是我见过同样的种子长出的森林,也知道怎么长最好看、最合理,刚才的笑,实际上相当于一阵风吹过来,树应该摇晃一下枝叶。”

    陶飞菲忍不住了,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跟前,问道:“那哪个对呢?”

    徐容斜了她一眼,道:“没有对错,前提是体验,是心象,是规定情境做的好不好,这就是很多演员每次拍戏之前,总是习惯找导演聊剧本的原因。”

    “所以斯氏有句很经典的话,行动起,一切都有了。”

    陶飞菲明白了他的意思,听起来很简单,行动起来,可是她得能找到让她模仿行动的那个人才行啊。

    她本能的就要反驳,可是紧接着,她又闭上了嘴巴,因为徐容并非凭空讲大道理,刚才那场戏的第二条,她也参与了,徐容用结果证明,他是对的。

    小张同学瘪了瘪嘴,道:“好叭。”

    她就知道,绕了一圈,肯定还会回到基础,回到斯氏体系最难的难点上,她当然也明白跟导演、编剧聊角色定位、人物关系的重要性,可是聊完了,怎么建设心象,又如何设计合理的外部行动引导内部情绪体验,就不是她能达到的了。

    哼,就是拐弯抹角的说人基本功不扎实呗!

    徐容想了想,低声道:“你平时没事儿了,可以多观察观察人,观察他们的表情、动作、眼神等等。”

    当初他拿到《雪豹》剧本,翻开之后的脑子里当即浮现出了两个人。

    李亘和朱亞文。

    他们两个各自具备周文身上的一部分特点,也有一部分不同之处。

    而他做的,就是把这两部分综合起来,然后自己再进行处理,选择出适合自己的呈现方式。

    “我观察了呀。”

    “你观察的谁?”

    “你啊,我每天都在观察你!”

    徐容白了她一眼,道:“咋,你是准备回头演我嘛?”

    “嘿嘿。”

    陶飞菲仍有点不解,问道:“徐老师,那你怎么百分之百确定行动是准确的呢?”

    “徐老师,有人探班。”

    徐容刚要说话,乔彭越一路跑了过来,到了跟前说道,只不过看着他的眼神稍微有点奇怪。

    “噢,谢谢哈。”徐容到了句谢,因为这样的事儿,按说都是场务通知。

    跟着乔彭越到了片场的一角,徐容打量着等待着自己的四人,迟疑了一瞬,陶秋浦他自然是认识的,动作指导,挂名动作导演,本来就是导演组成员之一。

    可是居中的戴着墨镜的大高个中年人却出乎了他的意料,对方虽然戴着墨镜,但他仍能从露出的脸庞分辨出身份。

    因为他压根没见过这人的摘掉墨镜后的模样。

    香港著名导演王佳卫。

    他犹豫了下,走了过去,伸出了手,道:“王导,你好。”

    王佳卫用语速不快,伸出了手,道:“你好。”

    他打量徐容的眼中满是好奇,他来的目的,并非找演员,而是拜访真正的传武大师。

    而之所以找到徐容,还是一个朋友的介绍,说对方正是他寻找的目标之一。

    一年多来,为了准备新电影,他几乎跑遍了全国各地,拜访了所有能拜访的大师。

    这些人当中,绝大多数都是坑蒙拐骗的江湖骗子,但也有一些,确实有真才实学。

    他有点不可思议,尽管从面相上看不太出年纪,但是他很清楚,对方的真实年龄满打满算也才二十三岁。

    跟徐容握手的一瞬间,他几乎立刻判断出,对方跟自己的性格截然不同。

    在以往,内地的年轻演员见了自己,哪个不是笑意盈脸,腰杆微弯,可是跟前的年轻人眼中只有好奇,似乎对自己名导的身份视而不见。

    徐容同样打量着王佳卫,从对方手掌的力道,判断他应该是个性格相对内敛的人。

    他收了手,问道:“王导,是有事儿找我?”

    王佳卫开门见山地道:“你会八极?”

    徐容毫不犹豫地道:“不会。”

    王佳卫嘴角咧了下,道:“我正准备的一个戏,有一个很适合你的角色,如果你会八极的话。”

    对于王佳卫的话,徐容相当奇怪,他也接到了不少电影片约,但冲的都是他如今在大陆的号召力。

    奔着他会八极来的,王佳卫还是第一个。

    难不成王佳卫也要进内地拍商业片了?

    尽管不解,他仍笑着道:“我确实不会,如果王导乐意我出演,我可以学。”

    “再有一个月,就要开机,时间上恐怕来不及。”

    “那挺可惜的。”

    王佳卫再次伸出了手,道:“很高兴认识你,有机会了再合作。”

    “也很高兴认识王导,有机会再合作。”

    王佳卫来的突然,走的同样难以捉摸。

    徐容皱着眉头望着王佳卫的背影,摇了摇头,又回到了暖风扇前,等一会儿还有一场他和王魁荣、潘泰明以及张若云的戏份。

    陶秋浦送走王佳卫之后,一溜烟地跑到了徐容跟前,极为不解地道:“徐老师,那可是名导王佳卫啊,你就这么拒绝啦?”

    徐容笑了笑,王佳卫的确挺厉害,可是眼下的这部戏要拍到过年,他确实没有时间。

    而且,对于香港的同行,他的印象也不算太好。

    内地圈子里有一些传闻,香港导演、演员、歌手,在对待内地同行、观众时,总是自觉高人一等。

    也许是真的,也许是假的,他未曾亲身体会过,但从刚才王佳卫的态度,他并没有感受到,这也是他说“有机会再合作”的原因。

    但是众口铄金,想来这样的事情的确发生过,而且不止一次两次,不然也不至于导致内地同行对他们的普遍印象都不太好。

    他有时候其实也纳闷,他们的骄傲到底来自于哪里。

    经济发达?

    先进的电影工业体系?

    还是制度的优越性?

    可是内地经济的腾飞、影视行业的飞跃式发展、香港电影的没落,已经成为既定的事实,这些年来,大批影视从业者集体北上捞金,同样也是事实。

    本来就是一家人,身体当中流淌的血液,也都是同根同源,本没什么谁要看得起看不起谁,不过既然吃了内地观众的饭,总该对内地观众保持一定的尊重。

    这是最基本的职业道德。

    而且如今,对于香港所谓名导,他也不像过去那么热衷,自飞天奖之后,他就意识到,他只要自己不作死,老老实实地抱紧人艺这条金大腿,未来的资源,不会差到哪去。

    陶秋浦见徐容光笑,却没回应,愣了一下,他脑子当中,突然浮现出另外一张面孔。

    《天道》当中的王志汶。

    他似乎明白了点缘由,的确,在自己的眼中,王佳卫是大导演,可是眼前的这位,是盖压内地新生代的第一小生,飞天奖、白玉兰奖视帝获得者,而且最为难得的是,眼前这位年轻人的关系网络四通八达,以一个演员的身份,兼任六家电视台联合投资大戏的监制。

    以影视行业而言,一个崭新时代的代表人物,确实没有向旧时代元老曲意逢迎的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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