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天空虽仍布满阴云,但西垂的斜阳还是挣脱束缚,努力地透出一丝金黄色的余晖。

    雨停了,新安县城的百姓小心谨慎地打开了房门。

    被围城的这些天,新安县城百姓终日都是在惶惑不安中度过,既为粮食的缺乏而忧愁,又担心城破之后是否会遭遇屠城的噩梦。

    而自昨日下午开始,因为城中的混乱和突降的大雨,百姓几乎就没有出过门,一家家人胆战心惊地躲在屋内不敢看,不敢听,更不敢问。

    如今大雨停歇,外面似乎也安静了下来,才勉强敢出来探探风声。

    房檐水落如帘,路面积水未消。

    一队一队持枪握刀的士卒迈着整齐的步伐巡逻在街道上,他们所穿的衣甲,与平常惯见的叛军士卒大不相同。

    看到这一切,百姓们明了——新安县城的主人已经发生了变化。

    看到家家户户开门外探,巡逻士卒握紧手中兵刃,加强了戒备,但却没有做出进一步的反应。

    百姓们以惶恐的眼神注视着这些巡逻士兵,也不敢有什么异动,以免造成不必要的误会。

    突然间,也不知怎么回事,一个五、六岁的男童乘家人不注意,兴冲冲地出了家门,跑上了街道,又无巧不巧地撞上了一队巡逻士卒中的什长。

    巡逻队伍立即停了下来。

    “呜……”倒跌在地的男童,大概是身体被撞痛了,顿时放声哭泣了起来。

    声音听起来很有些刺耳。

    街道两旁倚门外观的百姓尽皆色变,原本还存在的细微议论声全然消歇,有些人家已开始小心地关闭门户,以求能够躲避可能的“风暴”。

    整条街道变得鸦雀无声,只听到水珠从房檐滴落。

    连男童的家人都楞住了,一时间居然没想得起去抱回孩子,或许也是因为害怕的缘故。

    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那名什长弯下腰将男童抱了起来,又缓缓地走向那户人家。

    这举动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但配合上那什长冷冷地表情,便令人从心底产生一股寒意。

    一名六旬左右的老汉,大概是男童的祖父,身体微微颤抖地走了出来。

    随即不顾地面的水坑,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颤声央求道:“孩子不懂事,冲撞了军爷,请军爷恕罪,请军爷恕罪。”

    说着,老汉两手撑地,便要叩头。

    一只长满硬茧的手及时阻止了老汉,又将他托起。

    “水多路滑,不要让他乱跑!”那名冷面什长将臂间的男童交至老汉手上。只说了两句话,便转头朝巡逻队列走去。

    “走了!”一声轻喝后,十人的队列又继续向前巡逻起来。

    队列远去后,街道上仍然保持着异样的宁静。

    “那就是杨驸马手下的兵马啊!”也不知是谁轻叹了一句,奇迹般地引起了一阵叹息声。

    仍显阴翳的天空,突然间竟似变的明亮起来。

    笼罩在心头的乌云,开始逐渐地消去了……

    至晚戌时,柏良器也撤回了新安县城。

    至此,杨错与史朝义在都畿道的攻防战落下帷幕。

    新安县城,在阔别三年之后,又重新在真正意义地回到大唐治下。

    连夜,杨错召集众将进行军议。为统计此战的战果与损失情况,同时也为商讨下一步的具体战略。

    李泌和第五琦二人已在风骑军的护卫下,于不久前刚刚抵达新安县城,顾不上休息也参与了议事。

    “据各部曲的统计,此战我军共击杀敌军一万四千余人,俘敌一万六千余人,其中有两千余重伤之人,由于施救较晚,加上淋了大雨,估计都活不下来了。”

    “此外,缴获被敌军遗弃地粮食六千余石,但这些粮食大都浸了水,恐怕保存不下去了,必须尽快处理,否则废掉了。”

    哥舒曜心思缜密,统计战果的事务由他来负责。

    “这个不妨。”杨错摆摆手,“正好可以用这些粮食来赈济新安县城百姓。哥舒将军,继续。”

    “是!”哥舒曜点点头,“至目前为止,已知斩擒叛军校尉以上将领六人,其中来头最大的,大概要算柏将军所擒的史朝泰,他是史朝义的族弟。”

    “长源,稍候向朝廷报捷时,为柏将军请功!”杨错轻拍桌案,朝李泌吩咐道。

    “谢大帅!”柏良器神色激动地起身行了一礼。

    “柏将军,最大的鱼被你网住了,你一定要请酒。”待柏良器坐下时,韦皋一拍他的肩,嘻笑说道。

    “没问题!”柏良器呵呵应道。

    其他人也忍不住出言打趣,纷纷“勒索”柏良器。

    杨错并没有制止他们的取笑哄闹,只是笑看着这一幕。

    紧张的战斗过后,适当的笑闹对调节身心是很有帮助的……

    小半晌后,杨错才轻轻摆手,示意众将安静下来,让哥舒曜继续。

    “我军阵亡四千两百余人,伤三千五百余人,不过多半伤势不重,伤者已得到妥善救治,阵亡将士的尸身正在收殓。此外,述律阿虎收编了五百多契丹骑兵。”

    没想到在“势”上如此占优,居然最终的伤亡情况还达到这等程度。

    “娘的,如果不是薛忠义那混蛋插上一手,绝不会造成这样大的伤亡。”田神功愤恨地说道。

    “这也不能怪薛忠义,他只是尽一己之责罢了!”仆固怀恩轻捋长髯,倒是没有怎么在意。

    事实上,田神功所说并非没有道理。

    若非薛忠义的突然介入,这一战我军伤亡至少能减少三成。此人在麾下士卒军心不稳的情况下,仍能大胆地率军来援,并极大地缓解了周子俊危机,确实可说是个杰出的将才。

    这样的人还忠于史朝义,那么结果只有一个字——死!

    “目前都畿道西部已落入我军之手!”李泌轻咳一声,缓缓说道,“更为可喜的是,经这近两月的征战,叛军在西线的有生军力已被大量消耗。”

    “可以说,无论西向洛阳,还是南下寿安,叛军一时之间都抽调不出足够的兵力来阻挡我军。此外,以我料想,新安之失,叛军连续的败绩,必然会在叛军诸州形成极大震动。”

    “目前,史朝义治下诸州民心都不太稳固,牵一发就可以动全身,一旦能引得某处民变,很可能就会形成燎原大火。故而从战略上,我军绝对是游刃有余。急于改变局面的是史朝义,而不是我军。若这一点利用的好,说不定还能给叛军以重创。”

    李泌的话虽然看似有些突兀,但杨错知道他的意图。

    从开战到现在,唐军在人员上虽有不小的损失,但却是接连胜绩,甚至连史朝义都险些被困死在新安县城。

    由此,不可避免使得部分将士产生浮躁心理,以致轻敌冒进。

    需知史朝义目前所处的被动局面,根本原因是其战略上的先天缺陷——天灾造成的粮食极度短缺,以及人心的丧失。

    这一缺陷迫使史朝义不得不寻求速战速决,以致被唐军所乘。

    战略制约战术!

    若换唐军处于史朝义那种局面,恐怕情况会更糟。

    正因如此,才切切不可小视史朝义。

    以他的能力,一旦做困兽斗,潜力是相当惊人。

    当然,与其说是他的能力,还不如说是叛军整体反扑的能量。

    这正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李泌现在说这番话,目的正是为了泼两盆水,为大家降降温,进而能够更加理性地思考问题。

    但他的说很有艺术,如果一味强调史朝义有多么顽强,只会让将领们形成逆反心理,而现在这样的说辞,更能让人接受。

    毕竟,在坐的将领都不是没有头脑之人。

    “长史,下面该如何用兵?”仆固怀恩沉吟着问道,“即刻攻入洛阳么?”

    “不急!”李泌看了看杨错,笑着回道,“不动比动更能给史朝义施加压力。史朝义不知道我军战略,在他看来,我军可选择的进攻方向实在太多了。”

    “最致命的,自然无过于直接攻向洛阳,或者是经寿安围攻洛阳。先让他忙上一阵子,我军也需要先安定一下都畿道西部的局势。临淮郡王在徐州的战局还未完全展开,需要适时配合一下!”

    “那边怎么了?”郝玭微愕说道。

    “情况稍有些不妙。”李泌轻叹一声。

    新安县城大捷的消息初一传到长安,立时引起满城欢庆。

    朝廷上下,一片欢欣鼓舞,人心大振,虽然史朝义的逃脱让人感觉有些遗憾,但夺取新安之后,整个战略形势已变得一片大好,甚至有人开始期冀夺回洛阳的那天。

    相形之下,代宗却显得很冷静!

    从紫宸殿回到麟德殿后,代宗便命人将元载、裴遵庆、刘晏等人招来议事。

    “驸马大败叛军、夺取新安,本是件大喜之事。只是没想到,朝中对此事的反应居然如此热切。”刘晏摇了摇头,苦笑着说道。

    早晨朝议之时,新安县城大捷的战报恰好传至。

    战报上的内容一经诵读,立时引爆朝堂。

    欢欣雀跃之余,当即有以杨绾为首的十余名朝廷重臣向代宗上表,请命天下兵马副元帅杨错率大军自新安往东,光复洛阳,收复东都。

    上表的朝臣虽然不多,但分量却是十足,令代宗无法不重视。

    幸好有元载、裴遵庆等人及时奏言,细陈夺取洛阳的时机还未成熟,才暂时将此事压了下来。

    “眼界太过短视,现在岂是夺取洛阳的时候?”裴遵庆毫不客气地冷斥道,“洛阳虽为东都,但是为了夺取洛阳,几次三番丧失战略上的主动,这是有前车之鉴。”

    “再者洛阳的位置过于突前,与陛下其他州郡都不相连,反而被史朝义三面包围之中。如果叛军自寿安等地拦腰截断,洛阳就会成为一片孤地,只能坐以待毙。”

    以名望而言,裴遵庆却绝对是天下士人中的翘楚。

    适才的这些话,如果是由元载等人说出,可能会令人感觉有些狂妄不羁,但出自裴遵庆口中,却无人敢说什么。

    “裴公请息怒!”元载和声说道,“此事只宜以理相说,否则会令陛下为难!”

    “陛下之意如何?”刘晏轻声向正低头沉思的代宗询问道。

    缓缓抬起头,代宗淡淡一笑说道:“我早就说过,战场上的事,由临淮郡王、妹夫自行决断,我不会随意干涉。如果此刻适宜进攻洛阳。妹夫自然会传书过来知会于我。”

    听了代宗的话,元载、裴遵庆、刘晏三人对视一眼后,心有灵犀地一齐笑了起来。

    “陛下早已心如明镜,倒是我等枉自过虑了。”元载呵呵说道。

    “不过,今日朝议之事也不可等闲以视,此事恐怕还得劳裴公多费心了。”刘晏轻点头说道。

    在代宗不适宜亲自反驳,元载、刘晏等人名望稍显不足的情况下,裴遵庆显然最佳的人选。

    裴遵庆当仁不让地点了点头。

    “元卿,临淮郡王那边有新消息么?”转过头,代宗向元载询问道。

    “暂时还没有。”元载收敛起笑容,正色说道,“陛下不必担忧,临淮郡王久经沙场,张傪足智多谋,定能妥善应付眼前的危机。”

    “嗯。”代宗微微颔首,眼中忧色难消,随即对刘晏说道,“刘卿,南迁百姓的安置一定要妥善安排好。惟有如此。才能为临淮郡王那里减轻些负担。”

    “陛下放心,臣一定竭尽全力办妥!”

    代宗安心的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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