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畿道边境,福昌县鹿桥驿。

    杨错与李泌驻马在河畔,眺望着洛水中一眼不见尽头运粮船队。

    洛水是黄河的一条支脉,原本也就只有不到五丈宽,但去年突发洪涝之后,水位暴涨。

    尽管已经过去好几月,但水位仍要比正常时候高出许多,眼前的河面竟宽达七丈有余。

    凭借如此便利的河道,粮草辎重的运输变得相当轻松,大大地减少了人工和粮食的耗费。

    “去年八月,洛水曾经决堤,福昌、长水两县六千余百姓死于洪水之中!”望着眼前平缓的河水,李泌感慨地说道,“随后,两县又爆发了严重瘟疫,死伤两万余人。这两县本来也算是都畿道中屈指可数的富庶之地,如今哪里还有半点富庶的影子?”

    福昌县是杨错这路大军攻克的第二个县。

    但与其说攻克,不如说接收。

    大军出虢州后,北上攻击了八十余里,还没有与叛军发生过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碰撞。

    福昌令和长水令都在大军将至之时,就自行出城献降。

    而且,县中的士绅百姓,对唐军的到来也颇感欣喜,大有箪食以迎的意思。

    但杨错很清楚,这只是史朝义的战略回避而已。

    长水和福昌两县,在去年的洪涝和瘟疫中受灾极重,非但有大量百姓死于天灾之中,更有无数人南逃入山南东道。

    曾经肥沃的田地,如今却是一片荒芜,满眼土黄之色。

    令人震惊的是,在这片广袤的平原上,居然连一点草星都不见,放眼望去尽是黄土。

    据闻,因去年受灾过于严重,百姓家中的粮食在洪水中几尽化为乌有,而治下全面绝收的史朝义根本无力组织起有效的赈济,饥饿至级的灾民不得已之下,只能挖掘草根、剥取树皮来充饥。

    这样做的后果,便是导致平原上一草难寻。

    虽然早先就对中原诸州灾后的惨状有所耳闻,但亲眼看到一个个形如枯槁的百姓,看到这放眼皆黄土的平原时,心中的震撼还是难以言语的。

    两县的县城,在连续的大雨中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毁坏。

    或许是因为人丁稀落,或许是忙于处理灾后事宜无暇顾及,又或是因为什么其他原因……直到现在,城池几乎未进行有效的修复。

    福昌县城坍塌的东南墙角,至今依然如故。

    这样的城防,用来防范一些蟊贼或许还能起些作用,但面对真正的大军,是根本没有半点防御力的。

    行军作战,讲求天时、地利、人和。

    选择一个利于己、而不利于敌的战场,在很多时候甚至能够抵得上万大军。

    史朝义是个精明的人。

    这一点,他自然是再清楚不过。

    也正因如此,他才暂时地回避了与唐军的战斗。

    “长源,你看史朝义会迎击哪一路?”收回远眺的目光,杨错转头对李泌询问道。

    在这场全面决战中,不出意外,史朝义肯定会亲自率军迎击,只是不知他到底会亲自对付杨错和临淮郡王的哪一路?

    “洛阳和河南道虽然都极为重要,相形之下,我军对史朝义威胁更大。一旦我军夺取寿安或是新安,便可直接东向攻入洛阳。”

    李泌笑着回道,“有这种威胁,若我是史朝义,肯定是选择亲自迎击副元帅这一路。特别是眼下副元帅已经摆出了一副直接攻略洛阳的架势,更是由不得史朝义不重视起来。若我所料不差,恐怕再过不久史朝义就该有大动静了!”

    清脆地马蹄声中,一骑飞驰而至。

    从马上跃下后,斥候躬身向杨错和李泌行了一礼,急切地禀报道:“副帅,叛军动了!”

    唐军,中军帅帐。

    以摆放在桌案上地沙盘为中心,十数人紧紧围成一团。

    “斥候刚刚禀报,有大队叛军正自洛阳方向而来,目前其前锋正朝柳泉驿方向进军。”郝玭指着沙盘,划出了一条行军轨迹,“此外,颍阳方面叛军也有向伊阙一带集结的动向。”

    开战之后,主要由风骑军担当斥候任务,所以第一个得到军情消息的通常都是身为风骑军使的郝玭。

    “照这个动向看来,叛军应该是为了防范我军攻击寿安……”李泌拈着颔下的短髯,嘴角浮现出一丝异样的笑意。

    “这么说来,史朝义是被咱们骗住了……”田神功兴奋地说道。

    按照大战略的要求,杨错军团本应该是先夺取渑池,而后再东向攻入新安,进而占领洛阳,与临淮郡王李光弼一东一西对中原腹地形成包抄夹击。

    但因为洛阳的战略重要性,便注定史朝义决不可能轻易地放弃此地。

    如果杨错军团一味地攻击南阳,很可能会将叛军主力吸引过来,进而在形成一场旷日持久地消耗之战。

    而这,绝不是众人所希望的结果。

    有鉴于此,大军从一开始行动,杨错就玩了手“障眼法”。

    以仆固怀恩率领偏师从陕州出发,打的却是“杨错”的旗号,伪装成主力大张旗鼓地攻击渑池。

    杨错则是对外打出“仆固怀恩”的旗号,向都畿道挺进,以此来给史朝义营造出一种假象……

    进攻新安只是为了牵制叛军军力,大军真正意图是为了攻击寿安,直扑洛阳。

    这属于是第一层假象下的第二层假象,学的就是年初史朝义攻山南东道的战略套路。

    如果这一计划实施成功,就能够将叛军的主要军力吸引到寿安一带,从而减少对新安的防备。

    这时,杨错将亲率主力急转兵锋,汇合仆固怀恩狂攻新安,在史朝义会过意之前,夺取新安。

    而从眼下的情况看来,这一战略欺骗,似乎是成功了……

    “当真被骗住了么……”李泌紧紧盯着沙盘,口中低声地喃语道。

    “长源,你以为其中有诈么?”杨错跟李泌共事这么久,大致也能猜出他心中的一些想法。

    “呵呵……”李泌呵呵一笑,“驸马也看出些不对了么?”

    其实杨错倒是没有察觉出什么不对,不过李泌这一说,倒是让他不由得沉思了起来。

    “长史,到底有什么不对?”高崇文微愕地说道。

    “从斥候的回报,以及近段时间细作送回的情报来看,史朝义在寿安方面动静很大,但对新安似乎就没怎么增兵。虽说我军的战略欺骗做的不错,但史朝义这样的反应也太奇怪了些。”

    “不管怎么说,仆固将军的两万五千大军可是已攻到了峡石,只要再顺利攻下渑池,距离新安也就百里之遥。史朝义就那么肯定周子俊能敌住仆固将军?”

    李泌指着沙盘上标注仆固怀恩军所在的地点,而后斜向划出一条通向新安的线路,冷静地分析道,“而且。我军主力虽身在都畿道境内。但折向进入新安也就不过几十里而已。以风骑军和铁骑实施奔袭,不要一天就能突入新安近郊。”

    “这样看来,是否有些不正常?”李泌抬头看向众人,笑着询问道。

    “长史的意思是……我军的战略欺骗已被史朝义看穿?”郝玭斟酌着说道。

    “有这个可能!”李泌点了点头,“如果当真被看穿了。那眼下叛军的行动恐怕就是一个阴谋?”

    “仆固将军那里?”杨错抬头看向李泌,沉吟着问道。

    “嗯。”李泌轻应一声,而后指着沙盘说道,“我军误以为史朝义中计,必然会全力进攻新安,仆固将军那一路偏师更是首当其冲。”

    “如果史朝义暗中派遣一部兵马潜入陕州,而后在通往新安的途中设下埋伏,利用仆固将军可能的疏忽,一举将我军偏师击退地可能性很大。如果偏师告破,那么我军攻击新安的计划就变得玄妙起来,乃至会影响整个大战略。”

    郝玭、郭涔、田神功等人思索片刻,都微微点头。

    “但也有可能是史朝义一时疏忽。”似乎不甘战机的失去,高崇文低声说道。

    “哪怕只有一丝的可能,也还是小心谨慎为妙!而且史朝义也不是可以随意小视地对手。”杨错收回凝视沙盘的目光,沉声说道。

    战略上藐视对手,战术上要重视对手!

    杨错当机立断:“这一次地战事极为关键,绝不能出半点差池。既然计划可能被识破,那索性就将错就错。”

    “驸马的意思是……”田神功疑惑地看向杨错。

    “不跟史朝义玩花样了,大军即刻转向攻入新安。再命仆固将军挥师东进,与大军靠拢,而后凭借兵力优势,一举拿下新安。”杨错右手前探,直指沙盘上新安地那一点。

    新安和寿安都是史朝义的死穴,一旦被攻破,洛阳就在眼前。

    “史朝义即使派遣兵马秘密潜入陕州,军力也肯定有限,突袭仆固将军的偏师还有可能,但如果想突袭一支八万多人的大军,其中还包括近万骑军,恐怕就无异于痴人说梦了。”李泌点头说道,“大军直取新安,就由不得史朝义去施展什么阴谋了。”

    顿了顿,李泌眼中忽然闪过一丝精芒,轻笑说道,“不过,属下倒是有另外一个想法,驸马可以参考一下……”

    听李泌将其计划婉婉道出,杨错面上的讶色也是越来越浓。

    “就算这一计划无法成功,对我军也不会有太大损失,不过就是浪费了一些时间而已。”李泌带着他那特有的自信笑容,缓缓说道,“而我军最不缺乏的,其实就是时间!”

    “到今年九月秋收之前,这场战事拖的时间越长,对我军就越有利,对史朝义就越不利。叛军的粮食极为缺乏,拖得越久,缺口就越大。而且时间拖得久了,张忠志跟李怀仙恐怕都会按捺不住。所以,急于分出胜负的,肯定是史朝义。”

    李泌这个应该是临时想出的计划,相当的大胆。

    但也正如他所说,只要施行时能谨慎一些,确实能把风险压到极低。

    小半晌后,杨错转头看了看郝玭、郭涔、田神功、孟起等人。

    他们沉思后相继微微点头,表示认可。

    “好!就照长源的这个计划行事!”杨错不再犹豫,当机立断,“传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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