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韦皋的引领下,两名郭家军中的将领步履沉重地走入中军帅帐。

    这两人,正是先前在郭嘉谅身前哭得最伤心的那几个之一。

    最前面的,就是背负郭嘉谅尸体回城的那人。

    二人动作有些机械地单膝跪地。

    最前面的那位双手捧起一柄配剑,高举过顶,面无表情地说道:“败将郭涔、郭渊,谨遵亡兄郭嘉谅遗命,率部归降,乞请收纳!”

    不过,此人的语气和表情倒没有半点“乞请”的样子。

    原来他们就是郭嘉谅的堂弟郭涔和郭渊。

    从年龄上看,说话的应该是郭涔。

    韦皋小心翼翼从郭涔手中接过佩剑,呈递至李倓与杨错的跟前。

    李倓接过那柄配剑,轻轻放在身前的桌案上。

    杨错稍稍一留意,发现正是郭嘉谅用来自刎的那柄青锋。

    “二位将军请起!”李倓抬了抬手,难得地放缓语气说道。

    郭涔和郭渊漠然地微一躬身,缓缓地站起身来。

    “二位将军,令兄之死我等亦深感痛心,还望节哀顺便!”

    虽然以杨错的身份,说这样的话有些不适宜,但礼节上还是要表示一下。

    郭涔漠然依旧,但两只手却不自禁地合握成拳,手背上的青筋变得异常凸现。

    虽然是很小的细节,却反映出了他的心情——愤怒。

    杨错心中的疑惑越来越强。

    “不需要你们假惺惺地装好人……”

    最年轻的郭渊明显没有郭涔这样的自控能力,嘴角颤抖了几下,终于按捺不住地哭骂出声,“明明就是你们逼死我大哥,说什么要用大哥的命换我们的命!如果不是你们,大哥怎么会死?”

    此话一出,一片哗然。

    郭涔急忙拉住郭渊,防止他再说出难听的话。

    李倓和杨错对视了一眼,皆看出对方眼中的惊异。

    如果郭渊所说的话是真,这其中的误会就大了。

    “恐怕二位将军有所误会了!”杨错面色一整,沉声说道,“我等从未有致郭将军于死地的想法,更没说过用郭将军的性命换诸位性命的话!”

    “不是你们说的,还会是谁?”郭渊猛地挣开郭涔的束缚,厉声喝问。

    “是我!”一个声音突然从帐外传来……

    刘展掀开帐幕,缓缓走入帐内。

    向李倓和杨错行了一礼后,刘展面色平静地说道:“郭渊将军,齐王与郡王确实没有让郭将军死。‘以郭将军一命换全军将士性命’的话,是刘某自己加上去的!”

    “什么?”

    刘展的话,立时惊住了帐中所有人。

    李倓和杨错眼中厉芒连闪,直视刘展。

    这家伙,到底在搞什么鬼?

    李泌和韩滉二人表情复杂,若有所思。

    他们睿智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刘展。

    郭涔、郭渊兄弟先是一楞,片刻后两人地眼睛都变得红赤起来。

    郭渊更是按捺不住地疯狂扑向不远处的刘展,两只手叉住刘展地颈脖,用力地死掐起来。

    虽然刘展奋力闪躲挣扎,但毕竟比不过郭渊的力气,被勒得面红耳赤。

    此时,帐中地局面已经失控,变的一片混乱。

    “啪!”

    杨错猛地一拍桌案,巨大的声响将乱局中的众人全都震住了。

    郭渊一楞,手中劲力消散。

    几乎窒息的刘展立时得到了喘息的机会,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在杨错的眼色示意下,韦皋等人急忙上前,将郭涔郭渊与刘展分开。

    高崇文更带着刘展退出帅帐。

    也幸好郭家兄弟没带兵刃,否则刘展恐怕已经被一剑刺死。

    不过,就是不知道郭家兄弟不带兵器这一点是不是也在刘展的预料之中,如果当真如此,这人也太可怕了。

    郭家兄弟如狂暴的雄狮一般,怒视着刘展已经消失的背影,口中不住喘着粗气。

    “二位将军,齐王殿下与小王向来言出必践。这里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二位,我等从未想要逼死郭将军。若此言有虚,人神共弃!”

    杨错面沉如水,平静地对郭涔等人说道,“请二位暂忍哀思,完成交接事宜,郭将军之事必会你们一个交代!”

    虽然这其中蹊跷太多,但收编郭嘉谅残军的事务不能耽误。

    杨错担心夜长梦多。

    “家兄之事,就拜托齐王、郡王了!”

    平复了心情后,郭涔领着郭渊微施一礼,沉重地转身离去。

    在杨错的示意下,田神功与其余将领也相携离去,准备收降郭家军。

    帐内只留下了李倓、杨错、安思霖、李泌和韩滉五人。

    当刘展再次被韦皋带入帅帐时,他面上被勒出的红赤之色还没有完全褪去,模样看起来有些狼狈。

    不过,他的表情却没有想象中的那般恐慌。

    做出这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欺瞒两方的事情,而且如今还暴露了出来,这刘展居然还能沉静如此,倒也不得让人佩服他的心理素质。

    “刘将军,我想……你还欠一个解释!”

    杨错语气极重,冷冷地对刘展说道,“劝我等收降郭嘉谅的人是你,自告奋勇前去劝降的人也是你,翻云覆雨颠倒黑白的人还是你……请问刘将军这样做究竟是何用意?”

    “莫不是以为殿下和小王、及我军中数万将士都是愚昧无知之人?若不能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就休怪小王将刘将军交给郭涔他们了。以刘将军如此聪明之人,不难想象出那样会是一个结果吧!”

    一个再怎么大度、再怎么好|性情的人,也绝难容忍对方将自己如同三岁孩童一般来戏耍。

    李倓虽然没有说话,那沉若寒潭的面容清楚地表现出了他的想法。

    刘展微微一笑,笑容有些苦涩。

    “齐王和郡王心中必定已将刘某看成反复无常的小人。”

    长叹了口气,刘展语出惊人地说道:“刘某确实是故意逼死郭将军,因为于公于私,郭将军都必须死!”

    “怎么说?”李倓沉声问道。

    “记得刘某是在去年十月遇上郭将军。”

    刘展没有直接回话,反而回忆起了往事,“当时刘某好不容易逃离郡王大军,打算返回老家,恰好碰上了郭将军率众在剑南东川道流浪。”

    “感念与哥舒晃将军的知己之情,遂在蒙城将军的力邀下投效在郭将军麾下,并设计一路北上夺取兴州,并寄居于此地。不久,又巧计获得张献诚买来的战马,组建了梦寐以求的骑兵。”

    “但郭将军的一些所为,刘某颇不认同。齐王和郡王或许并不知晓。郭将军大军北上途中,非但打败了数万山南军,更屠戮了十余万百姓。有一座县城几乎被杀的鸡犬不留,连孕妇婴孩也未曾放过,只是因为县令不肯投降而已。”

    这件事其实李倓和李倓略有耳闻,不过了解的并不详细。

    “当时刘某劝过几次,但郭将军心高气傲,反笑我妇人之仁。退到了兴州,此事也就被揭过。刘某以为,经过此事后,郭将军或许有所变化,能够稍微体恤一下百姓的疾苦。”

    刘展再次苦笑了一声,摇了摇头说道,“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对郭将军恐怕再适合不过。坚壁清野,欲致凤州三县数万百姓于死地的‘妙计’,就是出自郭将军之手,刘某是欲劝而无力……”

    “如果不是齐王殿下仁德为怀,全力赈济,这数万百姓能活下几人,很难说!”

    顿了顿,刘展继续说道:“一想到已死于郭将军手中的无辜百姓,和险些重蹈覆辙的数万百姓,刘某就夜不能寐。说到底,都是因为刘某的献策,郭将军才能一路凯歌,并控制梁州。”

    “我虽不亲自动手,数万百姓却因我而死,有时闭上眼,便仿佛有数万冤魂向我索命!为能赎罪,为能告慰数万无辜冤魂,为能不让更多无辜百姓再遭屠戮,纵然舍刘某一命逼死郭嘉谅又如何?”

    虽然不知道刘展的这番话,到底有几分是出自真心,至少杨错心里对他的怨愤确实少了几分。

    再看李倓,似乎也是如此。

    抬头望了望帐顶,刘展面上露出怅然之色,“而且,一年多相处下来,依刘某对郭将军的了解,他不会是一个甘心久居人下之人。郭将军生性彪悍不羁,加之他在此前从未遭逢敌手,早就形成了惟我独大的念头,而且根植于心,无法根除。”

    “虽然此次郭将军接连在齐王和郡王军中受挫,气焰大消,但只要以后一有东山再起之日,恐怕又会固态复萌。郡王即使收下了郭将军,日后也是极难管束,甚至有养虎为患之嫌。以武艺、品性诸方面而言,郭将军与昔日的逆贼安禄山至少有八分相像!”

    一提到安禄山,李倓的表情立即变地严肃起来。

    李泌和韩滉一直在静静地聆听着刘展的话,除了眼中间或闪烁地精光外,看不出任何的心理波动。

    反应最大的是安思霖,她的父亲就是安禄山。

    但她没有出声,只是面容严肃,一双水灵灵的眼睛闪烁着复杂的神色。

    “当今天下,干戈未定。杀伐四起,民不聊生。唯有效武王故事、吊民伐罪,立定天下,才是正途。试问收纳郭将军这样的害民之贼,能办得到吗?”

    刘展面上表情突然变得坚毅起来,“故而,当日逃出汉中后,刘某便拟下了这条计策,并借这次充当劝降说客的机会来实施。在传话时,刘某特意将两边的话都漏掉一些,籍此将郭将军逼上死路。”

    “郭将军一死,若是再收编其他将士,便于诸位名声无碍,山南西道的士绅百姓也对郡王也会感恩戴德;另一面,郭将军虽死,其麾下残存实力尤在,郭涔等将军虽然比不得郭将军的威名赫赫,绝对也可以一呼百应。”

    听到这里,杨错也没有发现刘展的话中有半点弄虚作假的意思。

    难道,这当真就是他巧设奇谋、逼死郭嘉谅的真实意图?

    “刘将军高义,我十分佩服!”李泌突然开口说道,“不过,先生有没有想过自身的处境?纵然齐王和郡王不计较刘将军蒙蔽之事,适才的那几位郭将军恐怕也不会放过先生。请问先生何以自处?”

    “无所谓了……”

    刘展淡然摇了摇头,苦笑说道,“行此计时,刘某早已将一己生死置之脑后。若齐王和郡王需要,刘某愿以一死来平息郭将军之事!”

    李泌淡淡一笑,也不再追问什么。

    杨错凝神思索片刻,转头和齐王眼神交流了一番,随即对刘展说道:“刘将军苦心,小王记下了。先生先下去休息片刻,勿庸烦恼!”

    似乎刚才话的太多、太累,刘展也不在说什么,默默地向李倓和杨错行了礼,缓缓转身离去。

    “刘展此人,深不可测啊。”

    韩滉带着兴味的笑容,开口说道,“此人扮猪吃虎,居然成功地将所有人都骗过了,了不起啊,了不起……”

    “没人比刘展更了解郭嘉谅,却没有人真正了解刘展。”

    李泌淡淡笑道,“刘展便是钻了这个空子,成就了这番逼死郭嘉谅的奇谋。不过看起来,此人对我们却未必是不安好心。”

    以李泌和韩滉的智计和眼力,也仅仅是对刘展先前的举动略感怀疑,没有想到这位“刘将军”在如此情形下,居然还能搞出这样一个惊天鬼谋来。

    而他最后的那一番话,恐怕也有‘以退为进‘的意思在内!

    此人鬼神之智,令人侧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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