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
张献甫、张献恭亲往节度使府,将杨炎、韩滉奉命前来吊唁之事报于张献诚之子张位,并就行刺主谋之事,与张位做了一番深入交谈。
张位虽然认同了张献甫的分析,但性格稍显懦弱的他,却道须向继母李氏和其余山南西道臣属说明情况才行。
随即,张献甫急以张位和自己的名义,召集山南西道的将、官至节度使府议事。
张献诚骤亡,且生前并未指定继承人。
照常理身为张献诚在世最大的儿子,张位应是理所当然的继位者。
张献甫,则是山南西道文官中的首席。
他二人几乎便是山南西道目前最高的主事者。
节度使府,议事厅。
“张献甫,你将这两人带到此处,究竟是何意?”梁崇义一见杨炎、韩滉,立即大声质问张献甫。
由于张献诚亡故,身为武将之首的梁崇义再无人压制,变的格外嚣张,言语间对张献甫丝毫不客气,直呼其名。
“张将军,外人面前,还是收敛些好!”张献甫面色不变,淡然说道。
“你……”
梁崇义气极欲骂,但最后还是惺惺作罢。
张献甫、张献恭兄弟在山南西道的实力并不亚于梁崇义,何况他们还是张献诚的堂兄弟。
而论及威望影响力,梁崇义更是拍马难及。
“杨错刺杀张节度,与他的使者罗嗦什么?直接轰出梁州,或是干脆拿下,待日后讨伐杨贼之时,就以他们祭旗!”
张维瑾厉声冲杨炎等人喝骂,右手更是直接按在了身侧配剑的剑柄上。
“锵!”梁崇义、张维瑾一系的山南西道将领纷纷作势威胁,甚至有人已将配剑抽出,直指杨炎、韩滉。
韩滉夷然不惧,面色平静如常,突然大笑了起来。
清悦的笑声回荡在大厅之中,立时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黄口孺子,你笑什么?”张维瑾面色一凛,喝问说道。
“滉一介文弱,张将军何需惊悸如斯?”韩滉面无惧色,微笑回道。
“笑话!”张维瑾额头青筋爆出,目射寒光,“锵”地一声抽出佩剑直指韩滉,厉声怒骂,“张某岂会惧你这黄口孺子!”
“既如此……”韩滉指了指张维瑾掌中佩剑,淡然问道,“张将军何需以剑相对乎?”
“哼!”张维瑾一时语塞,沉吟了片刻,强自回道,“杨错贼子刺杀张节度,与我等便是死仇。你身为杨错属下,便是我敌。与敌人何需客气?”
“呵呵……”韩滉再次轻笑出声,摇了摇头说道,“人皆言足下乃当代英豪,文武兼备,威震海内,滉闻名敬慕已久……”
世人皆喜听奉承之言,张维瑾亦不例外。
听得韩滉此言,张维瑾也不由得面色稍缓。
一旁的张献甫、张献恭却是眼中现出兴味之色,静静地看着韩滉。
“然……今日一见,滉大失所望!”韩滉话锋一转,“纵再如何威名远震,若不明是非,不辨真伪,亦难称真英雄。在滉眼中,足下尚难称真英雄!”
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一弱冠青年小觑如此,实在令人颜面难存。
张维瑾脸色森寒,剑锋直指韩滉,急怒喝道:“孺子安敢欺我!张某如何不明是非,不辨真伪,你与我一一道来,若你信口雌黄,必取你首级!”
“好!张将军请听滉一言……”
韩滉面色平和,从容说道,“张将军道杨驸马是刺杀张节度之人,可有凭证?”
“哼!早知你有此一说……”
梁杰冷哼一声,接口说道,“有刺客所遗绢书一封,那绢书正是杨错的军师李泌给刺客的行刺计划。如今绢书尚在,任你巧舌如璜。也无从抵赖!”
“梁将军可曾听闻过能元皓此人?”韩滉微微一笑。问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听过又如何?”梁杰一楞,点头说道。
能元皓是安禄山叛军麾下的一员悍将,曾让不少唐军将领吃了苦头。安庆绪被史思明杀害后,他便率众归降朝廷,如今在李光弼麾下为将。
“能元皓此人出身胡族,识字不多,勇猛善战,安禄山造反,伪授能元皓为淄青节度使。”
韩滉缓缓叙述着能元皓的事迹。
“能元皓之事人尽皆知,何需你多言?”张维瑾恼怒地责问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韩滉笑道:“如张将军所言‘能元皓之事人尽皆知’,但将军可曾听闻过能元皓年前曾惨败于奉天之事?”
张维瑾、梁杰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牛廷玠和能元皓偷袭奉天不成、反遭完败的消息,早已不是什么秘密。
“诸位可知设计挫败能元皓者是何人?正是现任陇右节度使军师司马董晋。”
“董晋以寡敌众、以弱击强,而能大败能元皓,使数万叛军葬身奉天城下,叛军大将牛廷玠更是战死当场。经此一战,足可见董晋之才不亚于能元皓。而李泌之才更远胜董晋,这可是连陛下都称赞的。”
“试想以李泌如此多谋善略之人,如若当真设计刺杀张节度,岂会给刺客留下什么‘计划绢书’这样地物事?口授计划,岂不比这绢书安全许多?”
“况且刺客行刺得手后,为何不将这等物证湮灭,反而故意留在军兵擒拿时才吞咽下肚?即便要在匆忙中掩藏绢书,丢于火中焚毁岂不更加妥当?”
韩滉环环相扣、细致入微的分析,立即将厅中众人说得楞住。
自寻得这绢书后,山南西道的众人几乎没人怀疑过它的真伪,毕竟刺客隐藏得还是很巧妙的。
当时,若不是张献甫寻得了一些蛛丝马迹,根本就不可能捕获到那些刺客同党。
张维瑾、梁杰等人面色阴晴不定,张口欲言,却说不出什么来。
韩滉从容自信地说道:“所谓的绢书,根本就是刺客故意栽赃陷害之举。这样做的目的,正在于引起山南西道与陇右之争。常言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如果两家两败俱伤,那幕后主使之人正可渔翁得利!”
“难道是吐……”梁杰略一思索,愕然说道。
韩滉分析的如此明了,只要稍一思索,便很容易想到吐蕃头上去。
毕竟,最忌讳大唐西陲团结的,就是吐蕃。
“那刺客所用毒针上所施剧毒,正是由乌蛮族独家调配而成,而如今乌蛮族已不少人内迁到陇右治下。”梁崇义阴恻恻地说道, “此事你又如何解释?”
“足下所说针毒之事,滉已有所耳闻。”韩滉客气地回道,“乌蛮族归附陇右不假。足下可能亦知我军中有一旅之师皆是由乌蛮族人组建而成,名曰无当飞军!飞军士兵所用箭弩上,皆涂抹剧毒,或与刺杀张节度之毒属于一类!”
梁崇义微微点头,却没有说话。
“先前杨驸马率军会同山南大军讨伐郭氏之时,飞军亦曾出战,并屡与郭氏兵马交战,并有一部分飞军士卒阵亡或失踪。其间,恐不免有随身携带、用以涂抹箭矢地毒药,为外人所获。”韩滉不慌不忙地解释道。
梁崇义眼中精光微闪,仔细地打量着韩滉。
多年前就已认识韩滉。
但眼高于顶的他,当时根本不会将这个弱冠少年看在眼中。
此时此刻韩滉的表现,却令梁崇义吃惊不小!
韩滉口才出众,头脑更是灵活异常,只三言两语之间就将杨错的刺杀嫌疑洗脱大半。
一旁的张献甫面色不变,仿佛对韩滉游说地结果丝毫不感奇怪,但其眼中也隐隐现出赞许之色。
杨炎同样对韩滉的表现不感惊异,乐得做个旁观者。
当日从兰州出发时,杨错曾经交代过杨炎,此次吊唁之行若遇麻烦,可由韩滉临机应变。
其实杨错对韩滉的才能非常放心,因其年龄过轻,考虑以韩滉为吊唁正使,必会子山南西道众人以不敬亡者之感,故而才特意安排杨炎为正使,韩滉为副。
“此皆你一面之辞,又无证据,如何能令人信服?”梁杰驳斥。
韩滉道:“滉有一疑惑,还请大人解答。”
“你说!”梁杰倒想看看韩滉想以什么来说服自己。
“杨驸马与张节度可有私仇?”韩滉淡然说道。
梁杰默然。
“虽无私仇,但杨错南下讨伐郭英乂,却只能得到面临吐蕃进犯的河西,必定心存不满。刺杀张节度,就可以光明正大向朝廷奏请由他接任山南西道和剑南东川的节度使!”
梁杰还在嘴硬。
“敢问足下是从哪里看出杨驸马觊觎山南西道和剑南东川道?”韩滉依然平静地问道。
梁杰再度默然。
“而今吐蕃内部已经整合差不多,接下来就可能进犯陇右、河西。而杨驸马所以能与吐蕃成僵持之局,一者因陇右诸将率军中虎贲死抗吐蕃军,二者更是因与张节度和裴节度有攻守同盟,但比之吐蕃,则实力逊色多矣。”
顿了顿,韩滉继续说道:“若与山南西道和睦,则可使吐蕃不敢侧目;若与张节度相争,则难免为吐蕃所侵。孰可为,孰不可为,滉一介平庸尚且知晓,何况杨驸马乎?”
“再者,即便张节度亡故,杨驸马便可取得山南西道么?厅中诸公,皆山南西道的肱骨,滉请问,有几位愿意接纳杨驸马为山南西道节度使?士族名流又有几人愿侍奉杨驸马?百姓又如何?”
“杨错何人,我山南西道岂能容他?”梁杰大声叱道。
“诚如梁将军所言。”韩滉并未动怒,淡然说道,“既然山南西道上下皆不愿接纳杨驸马,那么杨驸马不能够顺利接任。不能用兵,又不能从朝廷得到。”
“综此种种,试问驸马为何要行此不仁不义、不明不智之事?”韩滉恳切地对厅中山南西道众人道,“此次平定叛乱,杨驸马率军奋力死战,却不占寸土,何也?皆为巩固朝廷的西陲,令吐蕃不敢东觑大唐。”
韩滉的一番陈辞有理有据,条理清晰,说服力极强,众人多半被其说动,凝神思索了起来。
“既有心维系与我山南西道之好,为何那崔宁三番两次挑衅于我?”张维瑾尤自有些不甘心地说道。
“据滉所知,崔宁将军似与张将军有些私怨,或许心下有些不忿,故有此举。”
韩滉和声解释道,“杨驸马已就此事告诫过崔将军。”
韩滉话说到这里,张维瑾也不便再纠缠什么了。
毕竟山南西道的人皆知张维瑾与崔宁那些私人恩怨,再纠缠下去,丢得就是张维瑾自己的脸。
梁崇义冷冷地说道:“当日我率大军攻克娄县时,曾寻获一封绢书。那绢书正是杨错令郭家残余向其归附的劝降书,这你又如何解释?”
“梁将军,如此重要文书,郭家岂会轻意拉下?”韩滉正色说道,“这分明就是离间之计,意欲分化我两家,甚至内自相斗。惟有如此,郭氏才有扭转乾坤之望哥舒晃极擅诡谋,此计必由其所出。滉甚至有些怀疑,此次刺杀张节度之谋,亦可能是其死前遗计。”
不得已,韩滉只好将亡故的哥舒晃也拖了出来。
至此,厅中众人再无可辩驳。
韩滉以一己之人,成功说服数十名重臣、宿将,消除了杨错的刺杀嫌疑!
“如今冰释前嫌,正是再好不过!”一直沉默的张献甫开口说道,“如今张节度骤逝,军民惊惧,正是我山南西道危急存亡之际,洞蛮极可能乘机来攻。”
“洞蛮残暴贪婪,天下皆知。山南西道为其所下,非但田舍财物难以保全,山南西道百万子民性命更是难存!能维系与杨驸马的和睦,于我等极利。”
张献甫提及“田舍财物”和“性命”,目地非常明确,正是为了提醒梁崇义。
这一招果然生效!
梁崇义面色不住变化,小半晌后,点点头:“吾亦信刺杀张节度之事,非杨驸马所为。先前心中气愤,言语有些无状,还望勿要见怪!”
“梁将军忠挚之士,正因心系张节度才有如此真性情之举,我等敬佩来不及,何敢言怪?”杨炎见韩滉成功化解危机,心中喜悦,接口说道。
“恩!”梁崇义满意地点点头,沉声说道,“为今当务之急,一者为寻觅刺杀元凶,为张节度报仇血恨;二者则需尽快稳定山南西道形势,以防外敌觊觎……”
“梁将军所言甚是……”
梁杰等人立时附和说道。
“这寻觅元凶之事,可命人加紧进行!”梁崇义完全将自己当作了主事之人,大咧咧地说道,“但最要紧地,还是稳定山南西道军心、民心!我山南西道若不能速立新主,难免生出祸端!诸公有何高见?”
“梁将军,张节度丧期未了,此时谈及新主之事,未免有些不敬张节度!”张献恭明了梁崇义心思,冷声阻止道,“更何况,三公子为张节度在世的长子,继山南西道节度使之位理所当然,有何‘高见’可询?”
“三公子继位?是张节度之意,还是你的意思?”梁崇义冷笑说道,“其实,张节度早有继嗣文书!”
“什么?”张献恭眉头一蹙,失声说道。
厅下,杨炎与韩滉静静地留意着即将发生了继嗣之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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