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马燧出现在铜山县城头的那一刻起,郭嘉珍一行人的命运便已注定。

    比起士气低靡、疲劳不堪的剑南残军,马燧麾下的军力非但人数占优,更兼以逸待劳,最要命的是以有心算无备。

    当马燧指挥隐藏在城中的兵马露出锐利獠牙之时,许多剑南军士卒从心理上便崩溃了,根本无力进行抵抗。

    开启城门后,严越卿领军对郭嘉珍残军发起迅猛攻击,不费吹灰之力便将敌击溃。

    剑南军拼尽全力死战,才勉强带领数百士卒护卫着郭嘉珍暂时脱出危困。

    躺于担架上的哥舒晃却因行动不便,虽有臧玠奋力护卫在侧,仍难免被严越卿士卒捕获,臧玠亦被严越卿击败后生擒。

    老成持重的马燧运筹帷幄,年轻勇猛的严越卿领军突阵。

    近一月合作下来,两人的配合可称天衣无缝。

    将俘虏交于马燧后,严越卿领军对剑南残部一路穷追猛赶,终将其围困在一座荒山上。

    “哥舒将军,一别数月,今日再见,物是人非。”

    听得哥舒晃不愿接受大夫诊治,马燧匆匆赶到病榻前,和声问候。

    哥舒晃被俘之时,人已昏厥,马燧急命人将其抬入城中,并招大夫为其诊治。

    哥舒晃缓缓睁眼,看清马燧的模样,无力地淡笑说道:“马将军,不想竟在此处见到你。”

    两人以前素无交集,但是在油绛县城下却多有接触。

    你攻我守,互有胜负。

    自那时起,两人之间就有惺惺相惜之感。

    虽然没有机会把酒言谈,却也算是交情不浅。

    马燧温然一笑,和声说道,“哥舒将军,剑南之事你已尽力,但天命不可为!我以为,你也不需太过介怀。”

    但马燧的宽慰并未让哥舒晃有丝毫舒心,痛苦绝望之色自哥舒晃昏暗无光的眼中瞬闪而过,“马将军,你非我,不会懂我之心……”

    马燧也经历过许多动荡,当年在北方甚至躲藏在农户家中,或隐于山林,只为躲避叛军的追捕。却也很难理解哥舒晃这样一个大唐叛臣,又对郭英乂这样一个穷奢极欲的庸主忠心耿耿。

    沉默了片刻后,马燧和声说道:“哥舒将军,不管如何,您也需保重身体,将军的夫人还在平武郡等候您呢……”

    “夫人……”哥舒晃身体微颤。眼中光芒乍现。

    哥舒晃略显急切地问道:“马将军……我夫人无恙?”

    当初从郭嘉珍口中得知郭家一行人全部落于杨错之手后,哥舒晃就已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毕竟,以夫人的无双国色,不遭人觊觎根本是不可能的。

    “哥舒将军放心!”马燧点了点头,和声说道,“前些日子,我已从我军信使处了解情况。将军夫人与其余从成都逃出的眷属一起,被大帅送往平武郡安置。哥舒将军不必担心夫人她们的安全,大帅治军严明,断不会有冒犯眷属之事发生。”

    哥舒晃似出了一口气,面色不由稍缓了些。

    “哥舒将军,当年种种难以说清楚。到底是老将军负了大唐,还是大唐负了老将军啊。”马燧也实在不愿看哥舒晃轻生早亡,恳切地劝道,“轻言死志,岂是你应为之事……还请哥舒将军应允大夫为您诊治!”

    哥舒晃面露复杂之色,仍旧摇头,缓声说道:“药医不死之病,我已是病入膏肓之体。诊治无用,马将军就不用费心了。”

    “马将军,田将军兵马已到铜山县城外!”马燧正待继续劝说,房外却突然响起士卒的禀报声。

    “嗯,知道了。我这便去!”马燧点点头,应了一声。

    “马将军,我有一事相求。”哥舒晃忽语调急促地对马燧恳求。

    “将军放心吧,我必恳请我家大帅和田将军尽力保全郭嘉珍的性命。”不消哥舒晃说明,马燧已然领会他的意图,微微点头说道。

    哥舒晃目现感激之色,“多谢马将军……”

    “哥舒将军好生保重!”马燧对房内的亲兵做了吩咐后,举步离去。

    铜山县西城门外

    “什么?擒住了哥舒晃?”田神功乍惊还喜,随即哈哈大笑起来,重重地拍着马燧肩膀说道,“马将军,哥舒晃这条大鱼,我追了一百里,最后还是便宜你小子!哈哈哈……”

    “田将军,末将连日奔波,身体可经不得您这般熊虎之力。”马燧揉了揉疼痛的肩膀,苦笑说道,“至多,末将来日设宴向您道谢便是!”

    “呵呵,一言为定,到时莫要反悔!”田神功又大力在马燧另一边肩膀拍了一下,呵呵笑道。

    其实,以田神功今日地位,早已不将擒拿哥舒晃的功劳放在眼里。

    “对了,马将军,郭嘉珍残部朝哪边逃走?”开完玩笑后,田神功收起笑容,询问说道。

    “朝南面逃窜去了,但严将军已领两千军卒紧随在后追赶,我料他无法逃脱!”

    “马将军,你来守城,我也追上去看看。”田神功毫不犹豫地决定道,“最后一条大鱼,不能便宜了越卿那小子!对了,大帅正率领大军在后,可能几个时辰即可赶到,马将军多准备些食物!”

    “是!”

    “哥舒将军、城武,走了!”田神功点点头,转身向哥舒曜、韦皋二人招呼。

    哥舒曜愣了一下,最后还是遵命。

    并不多么疲劳的虎、枪、山三营和无当飞军再度动身,朝南面行进下去。

    待田神功赶到郭嘉珍被围的荒山时,严越卿那里的战斗已近结束。

    这座荒山并不高,最底而顶也不过百来丈,山上几无草木,且山势无险可守。

    严越卿根本不与郭嘉珍残军做肉搏战斗。直接命刀盾兵掩护弓箭手朝前推进,以弓箭将郭嘉珍等人死死压制住。

    至最后,只剩郭嘉珍和数十名士卒被困在山顶。

    严越卿明显有意生俘郭嘉珍等人,命军卒四面包围,而后亲上前以言辞迫降。

    “若再不弃械,我一声令下,尔等皆为粉末!”严越卿大刀前指,厉声怒喝道。

    “越卿,你小子居然还未搞定!”田神功爽朗的笑声从山下传了过来,严越卿急忙吩咐麾下军士紧盯郭嘉珍等人,自己转身迎向田神功。

    “田将军,您居然已经到了!”严越卿躬身行了一礼后,笑着说道。

    田神功军职虽高,但却不喜在韦皋、严越卿这些年轻将领面前摆架子,与他们的关系颇为融洽。

    “恩!情况如何?”田神功点点头,直接切入正题说道。

    “还剩三、四十人,都在里面呢!郭嘉珍那家伙却死犟着不降……”

    “你小子真没用!”田神功捶了严越卿胸口一下,笑骂道。“看我的!”

    田神功分开人群,来到最内圈,冷睨了狼狈不堪的郭嘉珍等人几眼,突然出声讥讽道:“郭嘉珍,你妄为将门之后,一点男儿气概也没有?此次你已没可能逃脱,竟还要拖着这些忠心于你的将士去送死!”

    顿了顿,田神功不待对方有机会反驳,厉声说道:“转头看看你身边的将士,你当真要断送了他们性命?我再与你最后一次机会,盏茶工夫内若再不弃械归降,全部格杀!”

    说罢,田神功领着哥舒曜、韦皋、严越卿等人转头就走。

    郭嘉珍微楞片刻,缓缓转身,看了看那些剩余将士。

    一个个伤痕累累,满面绝望之色。

    郭嘉珍抬头仰望苍穹,痛苦地轻甩了几下。

    “都丢了兵刃吧。”满含无奈、伤恸的一句话,自郭嘉珍口中说出。

    随着郭嘉珍的弃械,曾占据剑南道的郭氏政权也彻底灰飞烟灭!

    杨错领军一赶到铜山县,就得到了郭嘉珍、哥舒晃等人全部就擒的消息。

    铜山县,县衙大堂。

    “马将军、严将军,此次能够擒获郭嘉珍、哥舒晃,你等居功至伟。待搬师回陇右后,我当上奏朝廷,表二人之功!”杨错大声赞赏马燧、严越卿二人道。

    “全凭大帅调度,末将不敢居功!”二人齐出列躬身谦道。

    “有功必赏,不必谦让!”杨错摆了摆手,笑着说道。

    虽然马燧、严越卿只是奉令行事,但他们能够在较短地时间内长途奔袭攻占铜山县,也是非常难得了。

    “多谢大帅!”

    “进去!”在数名士卒的看卫下,郭嘉珍、宋思杰、臧玠等四人被押进堂内。

    宋思杰原本是被郭嘉珍送到铜山县来避祸,却不想马燧会奔袭铜山县,宋思杰也因此成了阶下囚。

    “跪下!”看卫士卒厉声连连,郭嘉珍等三人却昂首挺胸,腿膝弯也不弯。

    “阶下囚尤敢如此猖狂?”田神功面色一凛,厉声怒喝道。

    “田将军,不必了!”杨错一抬手,止住了田神功,随即对看卫士卒说道,“为三位将军解开绳索!”

    以郭嘉珍他们目前的状况,根本掀不起任何风浪来。

    身上绳索被解开后,郭嘉珍依然沉默不语,眼睛无神地目视前方。

    杨错也不说什么,只是静静地打量这三人,脑中也在思索究竟该如何处理他们。

    臧玠其实不难处理,以家族、亲眷的力量,完全可以说降他们。

    让人有些犯难的是郭嘉珍,他的能耐虽然比起郭英乂差距颇大,但无论怎样,他始终是郭家血脉。

    有他们存在,对大唐稳定剑南恐怕会有些不利。

    但自己却也不能诛杀他们,否则必有损大唐的名望,而且还不利于剑南部分旧臣的归降。

    至少,他们不能死在陇右军手里。

    “我母亲如何?”沉默了小半晌后,郭嘉珍突然出声打破了宁静。

    “郭将军家人已被送往平武郡!”杨错朗声回道。

    “还望杨……将军莫要伤及她们性命!”郭嘉珍极艰难地开口“恳求”道,面庞已别憋得通红。

    “此事但请放心!待剑南战事了结之后,我必奏请朝廷为郭将军家人辟一安静所在居住,不会令任何人等扰及她们!”杨错点点头,爽快地应道。

    “多谢杨将军!”郭嘉珍竟躬身向杨错行了一礼,而后继续说道,“郭某还有一请求!”

    “请讲!”

    “请赐速死!”郭嘉珍面色决然,沉声说道。

    “嘉珍(主公)!”一旁的宋思杰、臧玠惊骇不已。

    依照乔琳对郭嘉珍性格的分析,性格极似郭英乂的郭嘉珍恐怕接受不了成为阶下囚的事实。

    死亡是他最可能的选择。

    刚才郭嘉珍的一番话,便似在交代遗言一般。

    不过,这恐怕也是最好的结果!

    没等杨错开口,突然有兵卒急步来到堂外,单膝跪地,大声禀报:“启禀大帅,哥舒晃病危!”

    “什么?”郭嘉珍三人齐声惊呼出来。

    杨错眼睛一紧,迅速站起身来,大声说道:“前面领路,带我过去!”

    床榻上哥舒晃面色惨白,双眼微闭豆大的汗珠布满面庞,呼吸变得非常急促,果然已经到了弥留之际。

    这还是杨错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看到哥舒晃。

    当初油绛城外那白衣飘飘的飒爽儒帅,如今已憔悴不似人形,若非有人道明,杨错决不会认为眼前之人就是名震剑南的锦哥舒。

    “究竟怎么回事?为何他突然病危?”杨错转头向榻旁的大夫询问道。

    “哥舒……”大夫本要叫“哥舒将军”,忽地会意哥舒晃已是阶下囚,急改口说道,“他身体本就虚弱,而且近段时间连日劳累,身体早就垮了,加之其心情长期郁结……寿元已尽!即便此次没有病倒,也是时日无多。”

    “庸医,休要胡言乱语!”被杨错带到房外的郭嘉珍听到大夫的话,状似疯狂地怒吼道。

    “城武,带他进来!”我对身边的韦皋轻声说道。

    哥舒晃对郭英乂实在是太过忠诚,为能够挽狂澜于危际,不顾赢弱的身体,不断透支着自己的生命。

    此等人才,何等弥足珍贵。

    韦皋应声离去,不片刻又“领”着郭嘉珍回到房内。

    郭嘉珍扑倒在哥舒晃榻前,哀声呼唤道:“哥舒兄,哥舒兄,你定不会有事。”

    “嘉珍……”哥舒晃勉强睁开眼睛,看向郭嘉珍说道,“我将死矣……日后你要好自珍重。事已不可为,你好生服侍……太夫人,隐居田舍……咳咳咳……”

    “哥舒兄,我记下了!”郭嘉珍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杨将军……可在?”哥舒晃努力提着一口气说道。

    “我在这里!”杨错举步上前,应了一声。

    “望杨将军莫记前嫌,放过他们一家。”哥舒晃忽然流利了起来。

    面对将死之人,杨错不愿说谎:“我会尽力保全。但朝廷究竟如何,不是我能够左右的。个中缘故,想必你和我一样清楚。”

    “多谢杨将军!”哥舒晃惨白的面庞恢复了些血色,却是最后的回光返照。

    “我这一生,幸甚,幸甚!憾甚,憾甚……”

    哥舒晃面露微笑,低声喃语起来,双目却在缓缓闭上。

    父亲……

    夫人……

    片刻后,哥舒晃气息全无,阂然长逝。

    至死,他都不肯见哥舒曜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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