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展无声地仰天长叹,随即缓缓摇了摇头。
大厦将倾,人力岂可回天?
仿佛在印证刘展的话,城门守将吕盛急步匆匆地走进了正殿。
吕盛是吕崇的儿子,在得知父亲亡故的消息后,他连伤心的机会都没有。
身为守卫成都主要将领,必须承担起固卫城池的重任。
“启禀主公!”吕盛面色非比寻常,急道:“城内十余家宗族骤然起兵反叛,意欲开门献城,韦将军和孟将军正引军平叛,但情况非常不妙,我军中不少士兵也已投向叛军!”
“什么?”郭英乂被这一消息惊得回过神来,勃然起身,身体微微颤抖。
厅下的宋思杰也立时懵住了,完全没有料到自己的举动竟真会造成如此结果。
“主公,成都已守不住,如今撤退为时未晚,再拖延下去,后果不堪设想!”刘展再次劝道,“请主公早做定夺!”
“我不会走的!”郭英乂有些失魂落魄地说道,“要走……你们走吧。我辛苦所得的基业,被我败坏至此,我尚有何面目出逃?”
“主公,若你身死,郭氏基业一切成空;若你能脱得此困,他日卷土重来,亦未可知!”刘展撩袍,双膝跪地,恳切地劝说道,“属下恳请主公尽快撤出成都。”
“刘将军之言极是!”郑鸿渐也不顾身份,跪地恳请,“主公千万轻言死志,请为大局着想!”
“恳请主公撤出成都!”宫内其他人也齐跪地恳求。
郭英乂心中痛苦至极,面色不住变化,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
最后,他无力地点了点头。
“吕将军,请你速去召集可靠兵马,准备护卫主公撤离!”危急之际,刘展尚能保持清醒的头脑,迅速的安排道,
“诸公,请列位速回府中,安排好家眷车辕,并召集府中亲卫,随同主公一并撤退!此事需急,不可稍迟片刻!”
“宋将军,你二位速携主公回内堂做撤退准备!”
而成都城内,厮杀声四起,乱成一片!
正如刘展所担心的那样,生出背离之心的成都诸多宗族大户,虽与城外山南军有秘密联系,然而对于真正起兵反戈,他们其实仍心存许多顾忌。
但非常可惜,宋思杰出兵诛杀宗族的举动,立时将其余宗族紧绷的神经逼至临界状态。
兔死狐悲之下,最为胆寒的几家宗族率先起兵举事。
一有人牵头,叛乱便如燎原之火,迅速席卷开来。
韦熊、孟起虽率军奋力平叛,但无奈叛乱波及的面越来越广。
拆了东墙补西墙,根本无济于事。
更要命的是,成都的叛乱很快被山南军察觉,并回报给了张献甫。
张献甫何等精明之人,立时就猜出城内可能出现了叛乱,果断地命已经疲惫的大军结束休整,乘势攻城。
内忧外患之下,成都岌岌可危,城破在即。
迫不得已,郭英乂只能选择弃城撤退。
但这场撤退,却远比刘展等人料想的要艰难。
新都县西约十里,一支失魂落魄的队伍,正缓慢朝新都方向行进。
队伍中既有将校军卒,亦有许多锦衣儒士,甚至还有不少的老弱妇孺,但几乎每人的脸上都流露惊悸、隍惑乃至绝望的之色。
“刘将军,照这样的速度,恐怕会被山南军给追上!”韦熊策马到刘展身旁,不无忧虑地说道。
韦熊血迹斑斑,身上铁甲也破了好几处,明显受了不浅的伤。
“哎!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刘展向队伍前面的某辆马车看了一眼,忧心忡忡地说道。
韦熊点了点头,无奈地叹了口气。
“韦将军,你身上伤势如何?”刘展暂将烦心事抛到一边,关切地询问道。
韦熊憨厚一笑,豪爽地说道,“都是小伤。我粗皮粗骨,不妨事!”
在护卫郭英乂一行撤退时,韦熊始终奋战在最危险处,负伤受创自是难免。
“父亲!”悲戚伤恸的呼唤声,突然从队伍前列响起。
刘展、韦熊二人面色剧变,急策马向前驰去。
一辕已经停下的马车上,郭英乂仰面躺于其中,面色苍白如纸,两眼无神。
气息已非常微弱。
一支狼牙长箭深深地插入郭英乂的左胸,仅余箭尾露于体外,伤口附近的衣袍早被血渍染成通红。
郭英乂一行在突围时,选择了从山南军空开的东门撤退。
不想,张献甫在东门外亦有所安排。
就在郭英乂一行人马突出城池,急忙朝北撤退时,山南军将领文吉突然率伏兵从南北两面杀出。
郭嘉珍、韦熊、吕盛等人率军拼尽全力死战,非常艰难地击退文吉,并在其余山南军赶到前,掩护郭英乂及一众文臣、家眷脱出了危困。
然而,就在即将摆脱敌军阻击时,郭英乂却不幸被一支流矢击中。
郭英乂之妻宋夫人含泪坐于在郭英乂之旁,郭嘉珍等郭氏子弟,以及郑鸿渐、刘展等一众文臣垂手肃立在车前;韦熊、孟起、吕盛等军中将校却必须率军殿后,以防山南军尾随追来。
郭英乂异常费力地将右手缓缓抬起,似欲做些什么。
“夫君欲寻何物?”宋夫人轻轻握住郭英乂的手,悲戚地询问道。
“夫人!”郭英乂艰难地开口说道,“唤……珍儿过来,我……有话交代!”
“嗯!”宋夫人强忍着眼中地泪水,扭过头去,不愿丈夫看到自己的哀伤,声音略显颤抖地对郭嘉珍招呼道,“珍儿!快些过来,你父亲有话要说。”
郭嘉珍步履沉重地走近,缓缓爬上马车,凑到郭英乂头旁,轻声问候道:“父亲,我来了!”
“嘉珍!”郭英乂断断续续地说道,“为父……将死矣,然九泉之下……实在愧对你爷爷……你爷爷乃大唐一代名将……而为父却败坏了他的名声,我实是……郭氏罪人……”
“父亲,这不怪你。”郭嘉珍低垂,没有哭出来,但热泪也自眶中不住下落。
郭英乂苍白的面庞上勉强扯出一丝笑容,“郭氏家训曾说过……郭氏男儿,只可流血,不可流泪……莫要再哭了!咳~咳~!”
忽地,郭英乂一阵痛苦的咳嗽,几乎岔过气去。
“父亲!”郭嘉珍心中一颤,急声呼唤。
“夫君……你且歇息片刻……”宋夫人的声音已近嘶哑,哽咽着说道。
好不容易,郭英乂才回过气来,坚持着说道:“夫人……我天年将尽,恨不能奉养慈母……此事……以后要你劳烦你。再者……郭氏基业不能就此断绝。我……死之后,由……珍儿继我之位,望夫人朝夕训诫!”
宋夫人泣不成声,微微点了点头。
“珍儿……为父无能,至局势崩坏……往后的重任……尽付于你……”郭英乂似乎是在憋着最后一口气,颤声说道,“你……要是能汇合哥舒晃……日后当……谨听他的教诲。事有可为,则为……若事已不可为,你亦可放弃……且莫因逞强而害了郭氏一族!”
“父亲……”郭嘉珍浑身颤抖,悲痛地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郭英乂忽地生出一股力气,奇迹般地挣扎着坐了起来,似乎看到了什么,两手不住摆动,大声说道:“父亲!都是孩儿无能,你不要……不要怪我。不要怪我!”
“夫君!”
“父亲!”
“主公!”郑鸿渐、刘展二人忍不住走上前去。
一看郭英乂模样,老练的郑鸿渐立时明了郭英乂这是回光返照。
“不要怪……”忽地,郭英乂话音嘎然而止,瞳孔放大而固定,随即头向右一歪,整个身体也缓缓朝右侧倒下。
“夫君……!”
“父亲……!”
宋夫人、郭嘉珍尽皆失声痛哭起来。
静立在车外的众人,此时尽知事情不妙。
郑鸿渐上前,谨慎地探了探郭英乂的鼻息,小半晌后,黯然地摇了摇头。
随即,由刘展带头,众人尽皆跪倒在地,黯然垂泪。
割据一方的枭雄——郭英乂,因箭伤不治,逝于撤退途中。
郭英乂的父亲郭知运,乃是大唐一代名将。郭英乂本人也在肃宗北上的途中发挥了重要作用,这才被肃宗委以重任,接替前一任剑南道节度使。
但随着大唐局势的恶化,以及郭英乂自身权力欲望的彻底膨胀,再加上哥舒晃等人的撺掇,和外部势力如吐蕃、南诏国的怂恿,最终导致郭英乂走上了叛臣之路。
这位名声显赫的边镇大将、名将之后、大唐叛臣,已自己独特的方式留在史书。
郭英乂逝世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整个队伍。
沮丧绝望的情绪更是迅速蔓延开来。
士兵们惶惑不安,女眷孩童们低泣不断……
甚至有少数士卒意欲出逃,幸好韦熊、孟起等军中将领强忍悲痛,及时将骚动镇了下去。
约一盏茶地工夫后,刘展沉声向宋夫人和继任郭氏家主的郭嘉珍提议。
由于追兵随时可能会赶到,继续留在此处非常危险。
刘展请宋夫人和郭嘉珍暂缓哀伤之情,先收拾队伍撤往新都,待进城之后,再做他谋。
宋夫人和郭嘉珍亦知刘展之言在理,强忍悲痛,命队伍继续朝新都方向前进。
而在此时,新都县城的归属刚刚悄然发生了变化。
但刘展并不知晓此事,郭嘉珍亦不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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