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上午,在御史台大堂内,御史大夫裴蕴奉旨审查天寺阁一案,但裴蕴的侧重点并不是案件本身,他更关注其中流程是否有违规之处,这也是御史台的职责,对人不对事。裴蕴发出了御史令,将所有涉案者全部招至御史台,不仅包括双方当事者数十名侍卫和军官,还包括先期审案者李纲,后审者刑部侍郎第五雨,以及燕王杨倓、前大将军宇文述和齐郡通守张须陀。

    这桩案子原本是默默无闻的小案子,但因为昨天下午第五雨率一百余人在燕王府外静坐,引发了一场不大不小的轰动,不少人开始关注这桩案子,这似乎和皇太孙杨倓有关,尤其它怪异的审案流程更是让人浮想联翩。裴蕴格外用心审查此案,因为在他身后坐着当今天子,裴蕴心里如明镜一般,圣上绝不仅仅是为了给皇太孙一个辩解的机会,他实际上还有更深层的意思。

    杨广坐在左面一道珠帘之后,透过珠帘注视着大堂上的数十人,昨天晚上杨广才有点醒悟过来,这桩案子确实小题大做了,死者只是宇文述的一个家奴假子,而他却为一个假子不惜和燕王对抗,这实在不合常理,那只有一个解释,宇文述是想利用此案达到他的某种目的。杨广轻轻咳嗽一声,示意裴蕴可以开始了。裴蕴目光落在了李纲身上,朗声问道:“李府君怎么看这桩案子?”李纲站起身行一礼,不慌不忙道:“这桩案子很简单,由于掌柜提前来县衙报案,所以在出了人命后没多久我就赶到了现场,我有所有人的口供和现场勘查图,所以这桩案子根本没有必要惊动刑部,我也着实想不通。”

    裴蕴见第五雨要开口,一摆手止住他,又问道李纲,“李府君能否说一说这桩案子的前因后果?”“案子起因是为了争位,天阁寺酒楼掌柜和酒保都能作证,先是燕王侍卫和张通守的几名部将在通堂内饮酒,后到的宇文述之子要强夺座位,便下令家将打砸桌上酒菜,引发了冲突,至于先拔刀之人是宇文智及,在混战中,张通守的一名部将秦琼失手杀死了王庆芳,案子就这么简单。”裴蕴点点头,又问道:“既然案子如此简单,那为何李府君又把案子交给刑部?难道想推卸责任?”

    李纲忿忿不平道:“我并非要推卸什么责任,是刑部来调走此案,刑部的牒文上竟然还有内史省和门下省押印,用宰相之令要逼迫我交案,我能不服从吗?”大堂内顿时出现一点轻微骚动,一个小小的打架斗殴案竟然牵出了内史省和门下省,着实有点出人意料了。裴蕴目光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冷笑,昨天晚上他仔仔细细研究此案,从任何方面都看不出虞世基干涉此案的迹象。但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如果虞世基不动用手中权力,以耿直出名的李纲怎么肯把案子交给刑部,虞世基的马脚必然就在这里。裴蕴便有意无意地引导李纲,结果李纲快人快语,一句话便将这个案子的核心问题给抖出来了。

    大隋权臣间权力斗争向来是杀人不见血,虞世基大权独揽,权倾朝野,岂能没有政敌,裴蕴就是其中之一,两人早年同在江南陈朝为臣,隋灭陈后,他们共同进入了大隋的官场,皆被杨广所重用。裴矩、裴蕴代表山东士族,而虞世基则代表江南士族,另一个权臣苏威代表关陇士族,外戚萧瑀代表南方萧梁贵族,他们之间是一种表面和谐,但暗中争斗的局势,这也是杨广的帝王驭臣之术。

    裴蕴是何等老奸巨猾,他当然明白圣上把这个案子交给自己来审的真实用意,就是要借自己之手敲打虞世基。而虞世基的问题就出在刑部牒文上同时有内史省和门下省的押印,内史省之印在虞世基手中,门下省之印在苏威手中,本来门下省是对内史省的制衡,防止内史省权力过大,现在苏威竟然也在刑部文牒上押了印,说明虞世基的权力已经失控了,一手遮天,这才是整个案子的关键。当然,裴蕴并不会再深究下去,圣上就坐在他身后,他只须点到为止,把谜底揭开,虞世基的事情相信圣上会找一个合适的时机处理。裴蕴笑了笑,便不再提刑部牒文之事,他又问第五雨道:“请问第五侍郎为何要接过此案?”第五雨心中着实有点忐忑不安,事态的发展出乎了他和虞世基的预料,竟然把裴蕴卷进来了,事情就有麻烦了。

    第五雨只得硬着头皮道:“宇文大将军认为李府君偏袒燕王侍卫,处置不公,便向刑部投诉此案,我们也分析过此案,确实觉得李府君的审理有问题,所以才决定把此案接过来。”“哦!你们觉得李府君的审理有什么问题?”“这个.....请宇文大将军自己解释吧!”

    裴蕴的目光又转到了宇文述脸上,笑道:“许国公可以畅所欲言!”宇文述原本是想利用此案逼迫燕王妥协,现在既然燕王不肯和自己妥协,他也豁出去了,缓缓站起身高声道:“我宇文述为大隋效力数十载,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现在虽然获罪在身,但也不能任人欺辱,我假子被人杀死,最后官府却包庇罪犯,这让人感到何其不公?”

    李纲忍无可忍,怒道:“本官公正执法,问心无愧,请问宇文大将军,本官又哪里有不公?”宇文述一指站在燕王侍卫中的韩成,“明明他也是杀人者,你为何让他逍遥法外,难道就因为他是燕王侍卫吗?”李纲怒极反笑,“我有确凿证据证明韩成无罪,你们的其他假子和家奴也自己承认他不是韩成所杀,他们都已签字画押,难道大将军也要否认吗?”

    宇文述瞥了他一眼,慢吞吞道:“说不定是刑讯逼供,被迫按照李府君的意思来招认。”宇文述一挥手,他的十几名假子和家奴一起拉开衣襟,露出伤痕累累的胸膛,表示他们确实遭到过刑讯逼供,李纲大怒,颤抖着手指向宇文述骂道:“卑鄙无耻之徒,为推翻自己供词,不惜捏造伪证,你不会得逞!”

    这时,韩成低声对杨倓说了两句,杨倓立刻道:“要知道有没有刑讯逼供很简单,把他们带下去分别盘问,然后再对他们口供,从细节处就可以推断谁在说谎了。”宇文述脸上顿时有点慌乱起来,虽然他为了推翻李纲手中的供词而想到了刑讯逼供的办法,但因为时间紧促,有很多细节问题他还没有考虑,一旦分开审问,必然会出现自行矛盾的情形。

    他急给第五雨使个眼色,让他也出来说两句话,不能让自己一个人顶着,第五雨却有口难言,因为还没有抓到韩成,刑部尚没有立案,让他能说什么?而且燕王的建议很正确,分别询问口供,有没有刑讯逼供一对便知,他就是刑部次官,对此心知肚明,第五雨就装作没看见宇文述的眼色。

    这时,李纲冷笑一声道:“我不光有口供,还有人证物证,至少有三名酒保和两个房间的酒都可以证明杀人和韩成无关,如果宇文大将军需要,我可以全部拿出来。”宇文述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有点下不来台了。这时,杨广负手来到燕王杨倓面前,他的目光却在上下打量韩成,他刚才看得清清楚楚,这个叫韩成的侍卫明显在教自己皇孙应对。

    “你就是韩成?”“回禀陛下,微臣正是!”杨广点点头,又对李纲道:“把案件卷宗给朕看看!”李纲连忙走上前,将厚厚一叠卷宗呈给杨广,杨广走回裴蕴的位子坐下,细细翻看,大堂内鸦雀无声,谁也不知圣上是什么用意,也没有人敢打扰。杨广大致看了看,将卷宗一合,对韩成道:“朕有几句要问问你。”韩成走上前,躬身行一礼,“臣在!”杨广缓缓道:“既然不是你杀的人,那为何你要承认?朕就不明白了,你为何要把杀人之罪揽到自己身上?或许这就是许国公的疑虑之处!”杨广似笑非笑地瞥了一眼宇文述,宇文述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关键时候,还是圣上在替自己说话啊!

    所有人都替韩成担心起来,甚至连李纲也为之揪心,他一直想不通韩成为什么要认罪,他给张须陀解释是仗义,但李纲自己也觉得这个解释有点牵强。现在连皇帝也在问这个问题了,韩成该怎么回答,回答得不好,很可能会被宇文述抓住机会反扑,李纲也听出圣上语气中隐隐有点偏向宇文述。韩成却胸有成竹,不慌不忙道:“启禀陛下,人虽然不是卑职所杀,但卑职愿意为秦琼顶罪,还他自由之身。”

    这句话让所有人都愣住了,居然在皇帝面前也这么说,柴绍心中大急,什么时候了,还要这样说!一直没有说话的张须陀目光深深注视着韩成,他本来已经绝望,但现在他心中又隐隐升起了一线希望。杨广不解地问道:“你为什么要替他顶罪?”“陛下,秦琼是大隋良将,在扫灭山东乱匪中立下赫赫战功,山东乱匪听到他的名字,无不心惊胆寒,如此大隋柱梁,岂能因他一时失手伤人就发配千里,韩成愿意以贱躯换取秦琼重返沙场。”

    韩成说得慷慨激昂,众人无不为之动容,张须陀再也按耐不住内心的激动,上前跪下泣道:“陛下,韩侍卫说得很对,秦琼是飞鹰军第一猛将,没有了他,飞鹰军就失去了一只翅膀,恳请陛下从轻发落!”包括罗士信等人在内的所有张须陀部将都跟随着跪下,一起哀求道:“恳请陛下从轻发落。”

    杨广点了点头,对第五雨和李纲道:“这个案子只是小案,不必如此兴师动众,还是交给河南府尹审理。”“微臣遵旨!”杨广又对宇文述道:“宇文爱卿假子不幸被误伤,朕能理解爱卿内心哀痛,但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吧!朕也会酌情考虑给爱卿一点补偿。”“老臣谢陛下隆恩!”杨广看了看张须陀,叹口气道:“朕也很想法外开恩,但国法如山,朕不能破坏自己钦定的律法,不过朕也会酌情考虑罗士信的功绩,适当减免罪责。”张须陀磕头道:“臣谢陛下宽恩!”杨广一一安抚了众人,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韩成,却什么也没有说,便起身离去了,外面传来侍卫一声高喊:“圣上回宫,备驾!”

    皇帝走了,裴蕴的目的也已达到,他对众人笑道:“既然圣上金口已开,我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各位回去吧!”宇文述重重哼了一声,在大群假子的簇拥下扬长而去,李纲和第五雨也各自离去,这时,张须陀来到韩成面前深施一礼道:“感谢韩侍卫替秦琼仗义直言,不管结果如何,飞虎军上下对张侍卫都感激不尽。”“张大帅不必气,韩成也是敬重英雄之人,和秦大哥、士信一见如故,只恨韩成人微言轻,不能替各位分忧解难。”

    “韩侍卫已经尽力了,今日之恩,张须陀铭记于心。”张须陀又向杨倓施一礼,转身带着秦琼等人离去,远远的,秦琼向韩成抱拳行一礼。韩成望着他们远去,不由低低叹了口气。“韩侍卫也想跟他们去吗?”杨倓慢慢走到韩成身边笑道。“确实有这种想法,我这人在宫里闲不住!”韩成苦笑一声道。杨倓笑了起来,“皇祖父似乎又要征伐高句丽了,我会满足韩侍卫的心愿。”“卑职先谢殿下了。”这时,一名宦官匆匆赶来,向杨倓施礼道:“圣上让殿下进宫去用午膳。”“我知道了,这就去。”杨倓又和韩成说了几句,这才匆匆进宫去了。

    萧皇后见回宫的杨广似乎有些闷闷不乐,便抓住他的肩膀向他询问。杨广苦笑一声,向萧皇后解释了这件事。萧皇后微微笑道:“不过臣妾倒觉得这个韩成人不错,是个可以信赖之人。”杨广一怔,“皇后也认识他?”“臣妾是因为那个宝贝女儿才认识他。”萧皇后没有隐瞒,便将韩成陪如意逛街之事详细地说了一遍,最后笑道:“本来臣妾也挺生气,怎么能让如意像普通孩子一样逛街,万一出点事怎么办?不过后来臣妾才发现,如意因为这次逛街变得快乐了很多,像只小鸟一样,整天叽叽喳喳给我说她逛街的趣闻,好多事情都说了几遍,臣妾才意识到,韩成其实是做了一件好事,所以臣妾擅自给了他一点封赏。”

    “哼!那个小丫头哪天不快乐,还需要逛街吗?”话虽这样说,杨广的表情明显和缓了很多,他心中对张铉终于有一丝好感,“也罢,朕这次就不责他了。”萧皇后又柔声劝道:“其实臣妾还想再劝一劝陛下,倓儿已经十三岁了,作为大隋的储君,难道陛下就没有考虑过让他有一批自己信赖之人,将来他登基后,成为他的左膀右臂?”

    萧皇后的语气虽然很轻柔,但她非常了解自己丈夫,她知道丈夫哪些地方没有考虑周全,所以她总是能说到关键之处。萧皇后这番话顿时使杨广有一种醍醐灌顶之感,是啊!他怎么就没有想到为长孙储备人才呢?“陛下,所以这个韩成其实很不错,对吧!”萧皇后抿嘴微微一笑。杨广握住妻子的手,两人心意相通,杨广也不再妻子面前摆出帝王的傲慢,他缓缓点了点头,“朕心里有数了。”

    对于帝王而言,平衡各方利益是第一重要,一个合格的帝王首先要是一个合格的泥瓦匠,善于和稀泥是必备的素质,杨广做了十年的皇帝后,也早已学会了平衡之术。天寺阁酒楼血案不过是一桩小案子,案子本身影响很小,绝大部分人都不知道,但这桩案子引发的博弈结果却影响很大,当天下午,杨广就这桩血案下发了从轻处罚的敕令。根据敕令,李纲做出了最终判决,虽然秦琼失手杀人,但念其平乱有功,给以从轻处罚,建议兵部退回他升职校尉的申请,维持其旅帅之职,并降一级为守义尉,其余不再追究,宇文述签署了和解书,此案就此了结。

    但杨广随后又发了一道敕令,看似和这桩小案无关,但当事人却明白其中的微妙之处,敕令有三条内容,第一是恢复宇文述右卫大将军之职,将他的处罚改为罚俸三年;第二是因为虞绰参与杨玄感造反,免去虞世基内侍侍郎之职,仅担任兵部尚书,内侍侍郎之职由萧瑀接任。

    第三条内容却是和张须陀有关,杨广取消了对张称金一战失利的责任追究,并责令地方官府保证飞鹰军的粮草供应。另外在杨广发出第二条敕令一个时辰后,韩成也接到了兵部的正式任命书,他正式升为正七品太子千牛,宣惠尉。

    也就是这天下午,他接到了萧皇后派人送来的一只小盒子,盒子里正是杨如意的玉钗,萧后这个母亲还是满足女儿小小的愿望。一桩小小的打架斗殴案,最后结果皆大欢喜,除了原本和此案并无关系的虞世基,当然,如果他对那幅《兰亭集序》满意的话,损失也不大。政治本身就是妥协的艺术。

    又过了几天,张须陀和秦琼,罗士信等人宴请韩成,柴绍等燕王府侍卫,不用我赘叙,诸位看官也知道这是为了感谢韩成愿意替失手杀人的秦琼顶罪。

    秦琼在下午被释放,与此同时张须陀接到了兵部通知,圣上已不再追究济北郡兵败的责任,令他立刻返回齐郡继续平匪,另外敕令中也要求山东各郡保证飞胡军的军粮,这就解决了张须陀另一个极为头疼的难题。

    张须陀从大将军来护儿那里得到了消息,这是因为燕王杨倓极力要求的结果,张须陀心知肚明,燕王久居深宫,哪里会知道自己的难处,这必然是韩成在背后使力的结果。张须陀对张铉充满了感激,他举起酒碗道:“我身体由旧伤,军医严禁我饮酒,但这一碗酒我一定要喝,以表达我对韩公子的感激之情。”说完,他端起酒碗要一饮而尽,韩成连忙拉住他,“大帅的心意我领了,但身体有旧疾,不能饮酒就千万不要勉强,否则韩成会愧疚于心。”旁边罗士信笑嘻嘻端起酒碗道:“要不我替师父喝吧!”秦琼在他后脑勺上拍了一下,“臭小子,我们人人都要敬韩公子一杯,你可别想蒙混过关。”罗士信挠挠后脑勺,不要意思道:“秦大哥别说穿啊!说穿了多不好意思。”

    众人顿时笑了起来,旁边一人把小杯递给张须陀,“大帅,要不您用小杯敬吧!”众人纷纷劝大帅不要勉强自己,韩成也笑道:“大帅若真感谢我韩成,不用喝酒,只要将来有一天我到大帅手下任职,大帅少打我板子便行了。”

    众人大笑,张须陀却十分严肃道:“如果韩公子来我飞虎军任职,张须陀一定出百里迎接,不过——”他脸上又浮现出一丝笑意,“不过若违反军令,板子会照打不误,既然板子要照打,所以酒现在也一定要敬,我敬韩公子三杯酒。”他满满斟了三杯酒,皆一饮而尽,韩成也连忙回敬了三杯,张须陀又欣然问道:“公子真打算到我军中任职吗?”韩成苦笑一声,“燕王承诺会很快让我到军中任职,虽然我也希望去飞虎军,但能不能去还是另一回事。”张须陀点点头,十分诚恳地说道:“最好你能来,我军中确实缺少智勇双全的大将。”韩成苦笑一声,“我哪里称得上勇。”张须陀笑道:“无妨,你现在已是七品千牛备身,从军至少也是校尉,智谋百出如韩公子,又何须斤斤计较于匹夫之勇。”众人笑闹不止。

    作者题外话:前两章序号错了,已经修改了

    下一章开始就是辽东了,可能节奏会加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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