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这个铜矛,几乎有人的手臂那么长。拿在手中,沉沉的凉凉的,仿佛还藏着一股杀气。嘉良玘目不转睛地打量着铜矛,眼睛里闪着一种与其说是惊喜,不如说是仰慕的光芒。他甚至忍不住攥着铜矛比划着刺向虚空里的猎物,同时赞叹不已地说道:“好矛呵!刚硬锋利!比起我的石矛,这铜矛才是真正的猎器呵!”

    嘉良娥没有说话。她静静地看着嘉良玘,眼里充满了忧虑、无奈、失望和恼怒等等多种复杂的情感。

    “阿姆,你真的同意把铜矛给我吗?”嘉良玘注意到了母亲的情绪,他停住了手,犹疑不定地问道。

    “你已经是大首领了。这支铜矛,最终都是要传到你的手上的。”嘉良娥缓缓地说。

    “原来是真的!那可就太好了。阿姆!太好了。”听了母亲的话,嘉良玘满心欢喜。他再一次端详抚摸着手中的铜矛,心已经飞出屋外,飞进了兽影憧憧的密林。

    “不过,这个铜矛是不可以用来打猎的。”嘉良玘痴迷的样子,让嘉良娥觉得自己说这话有些残忍。所以她尽量用了冷静的声调说道。

    “什么?铜矛不能用来打猎?”嘉良玘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的。这个铜矛可以交给你。但是,你不能用它来打猎。”嘉良娥很确定地看着儿子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

    嘉良玘没有马上反应过来,他看着母亲,像是要从她的脸上的表情来验证她说这话的真假。他看到嘉良娥的表情很坚定,没有丝毫商榷的意思。嘉良玘有些失魂。他再看看手中的铜矛,之前的那股兴奋激情顿时消失了。他变得有些焦躁,甚至愤怒起来。他不由得提高了声调,反问道:“为什么?这么好的猎器,为什么不能用来打猎?阿姆,你知道对于一个猎人来说,一个锋利的猎器意味着什么吗?它能帮我杀死最凶猛的野兽!它能给我勇气,它能让我心安。我若是有它相助,大巴山上就没有我猎不到的野兽了!”

    “阿玘,你没有铜矛的时候,你不是一样的打猎吗?你不是也成为了全族的英雄吗?铜矛只不过是个物件,怎么能和人的能力相比较呢?你不要把铜矛抬得那么高。”嘉良娥冷冷地说道。

    “阿姆,你是不知道呵!这铜矛和石矛,实在是太不一样了!石矛,只能对付那些皮薄体弱个头小的野兽。那些强大一些野兽,老虎呵,豹子呵,还有狼王,石矛实在是太脆弱了,根本不足以杀死它们。要猎那些个头大的野兽,必须要有铜矛这样强大的猎器。”

    “阿玘,你不懂我的意思。你想过没有,为什么我把这个铜矛藏起来?为什么我不给你拿去打猎?”嘉良娥沉声问道。

    一听这话,嘉良玘愣了愣。以前他也想过这个问题,可是当着她的面,他不敢说出自己真实的想法。他看着母亲,谨慎地说道:“我听说,这是先人的遗物,不允许我们轻易使用。是吗?”没等母亲回答,他不服气地辩解道:“我当然知道铜矛是不可以随意使用的。我只会在最重要的的时候用它------比如去猎杀狼王的时候。猎杀狼王这么大的野兽,我必须有铜矛这么强大的猎器。不然我就算找到了狼王,我也杀不死它。”

    嘉良娥脸色凝重地注视着铜矛。她伸出手,示意嘉良玘将铜矛递给她。然后,她动作沉重且缓慢地将铜矛重新包裹好,放回到陶罐里。

    好一会,她才喃喃地对嘉良玘说道:“阿玘,你毕竟还年轻,你不知道这个铜矛的来历,这不怪你。”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接着说道:

    “阿玘,今天我就把这个铜矛的故事说给你听。你不仅要好好地听着,你还要牢牢地记在脑子里,因为你将来还要将铜矛的故事讲给下一任的大首领。这个铜矛,藏着关于我们阆族生死存亡的历史,也藏着我们阆族的命运。关于铜矛的意义,你不但要牢记,更必须要遵守!”

    嘉良玘的脸色也倏地变得阴郁僵硬下来。他沉默地看着嘉良娥,等待着她的讲述。

    “很久很久以前——大约是大阿姆的大阿姆的大阿姆的时候吧,那时候,我们阆族人并不是住在这里的。而是住在大巴山脚下,离阆河很近的地方。我们阆族为什么叫阆族,就是因为阆河而得名的。在那里,我们阆族的女人们种田织布,男人们下河打鱼,上山打猎。生活一直都过得很平安快乐。可是,这一切都因为铜矛的出现而改变了。”

    嘉良娥的声音变得悲伤起来。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我们的一个祖先,在外族人那里得到了铜制的猎器。不但有铜制的矛,还有铜箭和铜刃。这些锋利无比的猎器,帮助先人们杀死了很多的野兽。多得超出了我们的需要。于是他们将多余的兽皮,再拿去和外族人交换,以求获得更多的铜制猎器,继续去杀死更多的野兽。这意味着什么呢?这意味着贪婪哪!他们这么做,不但得罪了山神,更引来了外族人的妒嫉。那些制造铜矛铜箭的外族人,强迫我们的祖先成为他们的奴隶,让我们每年都必须供奉大量的山禽和野兽给他们。先人们当然不愿服从。这样一来,就招来了杀戮。凶恶无比的外族人,用他们的武器,就是像这样的铜矛,还有铜箭铜刃,杀死了我们很多的族人!

    “我们阆族人从来都只杀野兽和山禽的,我们是不会杀人的呵!可是我们为什么会被外族人杀呢?这都是因为我们不应该那么贪婪,去杀死太多我们不应该杀死的野兽!之所以会发生这一切,都是因为这些铜器。这些铜矛和铜箭,促发了我们的贪心。让我们以为我们很强大,很了不起,可以去杀死山里凶猛的野兽。这种想法,给我们带来了灾难和报应,使得我们阆族人变成了被杀的对象。

    “终于,从那时起,我们的大首领,就发誓不再使用铜矛和铜箭去打猎了。也是从那时起,我们全族人搬迁到了这里。而这个铜矛,也一代一代地传给大首领,告诫每一个大首领,不允许再使用铜矛这样的猎器!”

    在听着嘉良娥的叙述时,嘉良玘的双手,一直紧紧地捏着。他的嘴也紧紧地抿着。越听到后面,他内心的愤懑越高涨。他必须强忍着自己,才没有去打断母亲的叙述。当嘉良娥稍微停顿下来时,嘉良玘终于忍不住,一拳砸在身边的矮几上,怒声说道:“奇耻大辱!究竟是哪个外族,这么霸道无礼!他们凭什么要我们阆族人当他们的奴隶?凭什么杀死我们的族人?我嘉良玘身为阆族的子孙,我怎能容忍这样的耻辱!我一定要为我们的祖先报仇!”

    嘉良娥痛苦地摇着头,悲声说道:“阿玘,你还是没有听懂阿姆的话呵!我们好不容易才摆脱了当年被灭族的灾难,来到这里生活。全都是因为先人们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远离那些带来贪婪的利器,远离那些贪婪的外族人。这样我们才能维持我们和平安宁的生活。你看,我们现在的生活不是很好吗?若是你欲逞一时之勇,去找外族人报仇,你不但不能报仇,你反而会给全族人带来灾难!”

    “可是,阿姆,我是一个猎人,我是一个男儿,我还是阆族的大首领。我不能忍受这种耻辱!我宁愿去和他们拼命,向那些外族人讨还从前的血债。”嘉良玘的声音嘶哑,眼神里透着愤怒。他在房间里来回走着,仿佛是一头困兽。这些部族过去的历史,是他第一次听说。这种被外族欺侮甚至屠杀的屈辱,让他感到浑身有如烈火在燃烧。

    “阿姆,说心里话,我不明白,我也不懂:我们的先人难道那么无能吗?为什么不和那些不讲理的外族人拼杀呢?为什么要逃跑呢?他们外族人,无端端要我们做他们的奴隶,还来侵扰我们,我们难道不能还击吗?为什么我们的族人被他们杀死了,我们都不和他们拼命,反而要放弃我们的家园,逃到深山里来呢?还有,因为这些先人们的胆小,我到现在都不可以使用铜矛!我不明白这到底是什么道理!我更加难以遵守这样怯懦的规矩!”

    嘉良玘越说越气愤,说到气头上,他甚至公开地顶撞起母亲来。

    嘉良娥看着眼前暴怒的儿子,和他激烈的言行举止,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惊慌和无力。她瘫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两手不住地打颤,眼前的一切仿佛都在晃动。她突然感到一阵对未来的恐惧,难道祖先费尽心血,搬迁到这里,所追求的和平宁静的生活,将要因为儿子嘉良玘而结束了吗?

    嘉良娥的眼前一阵晕眩,现实在她面前变得飘忽起来。

    “阿姆,阿姆!”

    不知过了多久,嘉良娥被一个声音唤醒过来。她睁开眼睛,看到的是女儿嘉良娥玦。

    “你怎么在这里?我是怎么了?阿玘呢?”

    “阿玘走了。我过来看你,见到你躺倒在地上。阿姆,发生了什么事情?阿玘为什么招呼也不打就走了呢?”娥玦担心地扶起母亲,说道。

    嘉良娥定了定神,想起了之前发生的事情。她对娥玦说道:“你快看看我的那个陶罐,里面的铜矛还在吗?”

    “什么陶罐?”娥玦不解地问道。

    嘉良娥定睛扫视着四周,身边空空如也,不但铜矛不见了,那个原先藏着铜矛的陶罐也不见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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