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琴师总算见到了被人讨论了无数次的探花郎。
那晚,武余淳心血来潮,竟然想起来带盈盈赴宴。琴还没弹两曲,盈盈人已经进了武余淳怀里。酒一杯杯得下肚,没多久,他就醉醺醺站不直了。
调情到后来,武余淳腻了,换了个歌女,挥挥手赶他走。盈盈便自己抱了琴,歪歪扭扭、东倒西歪地往自己的住处去。
探花郎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一把扶住了盈盈的胳膊,再一眨眼,琴便进了探花郎的怀里。
盈盈醉得糊涂,眼里的水汽更甚,雾蒙蒙得像是初夏的一阵雨。
眼前的人长得端方雅正、眸子里有刻进骨子里的孤傲疏离,说出口的话却像春风一样,和缓地问他:“盈盈,过得可好?”
盈盈从醉中清醒过来几分,这时候才发现这人骨子里的高傲都被眼里的融融暖意包围。
那黑得像玛瑙的眼睛里,倒映着的,是盈盈的身影。
探花郎相貌出众,盈盈随口一猜,便猜对了他的身份。
可是叫什么来着?盈盈早忘了。
探花郎不恼不气,微微笑:“源乾曜,字哲茂,从‘藩王哲茂,四维宁谧’里摘的。”
盈盈“哦”了一声,心想他哪里能听得懂呢?他只觉得烦,烦着宴席上的每一个人。
五年后,盈盈仍旧不明白探花郎在武家长久地赴着毫无意义的宴会是为了什么;不明白那夜探花郎为何会从宴席上离开,扶他那一把;也想不通那温和的眼神与熟稔的问语从何而来。
他只是记得那个初夏的夜晚,饱览了长安春光的探花郎,走过了满园春色,阅遍了百花争妍,踩着银白的月光,走到了他的身边。
浅笑温声,问他:
“过得可好?”
“我好不好,你心里没点数?!”姬二娘胳膊挂了彩,疼得泪汗齐流,边哭边骂:“去你大爷的谢知许!他奶奶的!这次那些刺客就是冲着你来的吧?!”
谢知许给她包扎的手一抖,心想看来汉人骂人的方式真是“一家亲”,便认真解释道:“我爹是独子,没有兄弟,所以我也没有大爷。”
顿了顿,低声补充:“若可以,骂我外祖就很好了。”
姬二娘听都不听,疼得泪又飙了出来:“我去你大爷的!”
谢知许咋舌,张留泽真乃骂人界宗师也。短短几日同行,姬二娘已经得到了其真传。
他包扎好伤口,挪到姬二娘面前,愧疚得哄她:“是我错了,都是我的错。我都告诉你,不哭了好不好?”像他这样清冷的人,这时候说话却极尽温柔,说不违和,绝对是假的。
姬二娘的泪流不尽,心想,自己这辈子恐怕都不会感受到比这更磨人的疼痛了,凶道:“你先和我说怎么回事?!”
谢知许汉话本来就说不大利索,此时越发有些磕磕绊绊,本来精明的人就显出几分不协调的迟钝:
“我是家族里旁支的孩子,本来不大起眼……然而我父亲家祖上出身显要……”
姬二娘想,这指的大概是谢知许是昔日文成公主义女的后人一事了。
“后来,世事变化,我因这出身和一些旁的原因,竟成了族中掌权最多的一个。”
这大概说的就是如今吐太后当政、亲近大唐,以至于谢知许也在吐蕃受到了重视。
“权力、财产到了我手中,族中旁人自然不愿意,所以便有刺客暗杀。”
姬二娘胳膊还在疼,注意力却全到了谢知许身上:“为何不报官?”
“牵一发而动全身,若将此事广而告之、或上报圣人,一人之罪,便成了阖族的灾难,届时族中无论老小,都将受到牵连。”
他也曾想过给自己一个清白,那是支撑他于绝境之中顽强活着的唯一支柱,然而,那些在他眼里能给自己一个清白的罪证,对于吐蕃太后而言,不过是绝佳的契机。
一夜之间,一家老小,惨死刀下、血流成河,而他,便是奉命入府、下令举刀的人。
谢知许那时候才明白,为自己翻案一事到头来只是政治斗争的一部分,若他一意孤行,只会有更多的无辜之人死于其中。
谢知许已经无力再承担一次那夜汇成溪流的血、烧进他瞳孔的火了。
于是,罪名他认了、恶名他担了;他在这人世间、在被迫赋予的权力之巅,进进不得、退退无处;他做不了恶人,又不甘心做圣人。最后,作茧自缚于自己的道德牢笼中,只求那些惨死的故人给自己一个宽恕。
姬二娘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从谢知许自己的嘴里听到属于他的往事。只是这往事说的,太简短了些。她泪眼婆娑地问:“你不恨你的族人?”
有一瞬间,谢知许以为姬二娘是在为自己流泪。
谢知许的声音在这暗夜里静谧得像这月光:
“我不知道。若说恨,我少时孤苦无依的时候,是这个家族给了我容身之所;若说恕,我如今落得这般境地也是拜他们所赐。所以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是该怨恨还是该宽恕了。”
“那你以后怎么办呢?他们总是不会罢休的。”
“且行且看吧。”谢知许笑着岔开了话题,心想,说到底他能不能活到那时候都没有定数:“若是日落前留泽还是找不到这里,咱们就得做过夜的准备了。”
暗处有武士跟着,姬二娘并不担心张留泽找不到自己,可是说实话,她长这么大,还没遇到过这么倒霉的事。
虽然是同门师姐弟,姬二娘的剑术却比姬十七差得多。加上除却第一次,后来的几次刺杀,刺客们都是直冲张留泽而去,所以这一次,姬二娘和谢知许照样是躲得远远的。总而言之,不给张峄添麻烦,就已经是帮了他们大忙。
谁能想到,本来和张峄、姬十七几人扭打在一起的刺客们这次却忽然掉转了剑锋,齐齐指向谢知许。
姬二娘到底水平有限,勉力支撑一会儿,只能带着谢知许一路退避、骑马奔逃。
这一逃,便逃到了密林深处,与大部队失去了联系。跟在暗处武士们没有姬二娘的许可,哪里敢现身,冷不防竟让她胳膊上挨了一刀。
被谢知许摆了一道,姬二娘怎么想都觉得委屈,忍不住低声自言自语:“留了疤在胳膊上可怎么办?”
谢知许自己身上老伤新伤横陈,毫无美感可言,听到姬二娘的话,却不由心头一颤,觉得酸涩苦闷:他后来才知道,这情绪叫“心疼”。从不为自己叫屈的谢郎君,最先学会的,是心疼二娘。
他又忍不住哄这位狗屁女侠:“一到长安,我就去找最好·······”
可惜狗屁女侠的注意力此时全在伤口上,谢知许话还没说完,她已经又一次问候了谢知许并不存在的亲友:“去你大爷的谢知许!”
谢知许识趣地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是我错了,不该瞒着你的,你别气行不行?我去找……怎么我越说你越哭呢?我错了我错了,不哭了好不好?”
姬二娘的泪是疼至极致,以至于本能地流出眼眶的,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闻言,一把抹干脸,恶狠狠凶:“谁哭了!”
谢知许竟然觉得这样的姬二娘有几分可爱,还想哄哄她,却听有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他心中大喜,正想喊对方,却忽然意识到:这声音杂乱不堪、明显来者数量众多!
姬二娘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她挥挥手,示意谢知许跟她走。可是,经过这些天的相处,谢知许对姬二娘的剑术已经有所了解:若是对手只有一两个人,或许姬二娘还能有七八分胜算,然而她技巧熟练却耐力不足,到底是没法抵挡长时间、高强度的拼杀。
谢知许甚至没什么犹豫,就对着姬二娘摇了摇头,低声说:“你先走。”
那些刺客本来就是冲着他来的,谢知许不想连累别人。
姬二娘露出惊异的表情,谢知许便朝着她安慰地笑:“你去找救兵,行不行?”
“一起去。”
“我会先躲好……”谢知许的话没说完,姬二娘就已经拉着他的手腕上了马,语气坚定地说:“让我弃你而去?没有这样的道理。谢知许,你不许小瞧我。”
谢知许愣住了,他坐在后面,看不到二娘的神情,却知道,她眼睛定然是亮着的。
他抓住了缰绳,温声道:“你胳膊不便,我来吧。”
他听到姬二娘轻轻的一笑。
马蹄腾空、迎着晚霞、划过晚风,歇在山头的阳光散成了春意融在谢知许身上,二娘坚定的话语聚成了琴弦响在谢知许心里。
蹄声有力、穿遍山野,谢知许知道,不远处的人群定会听到这声音,可那又怎样呢?他以自己的后背做二娘的盾牌,生出了与过往不一样的底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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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武则天时期,吐蕃连续大败,到武则天后期,吐蕃已经完全臣服于大唐。所以读者朋友们可以不用担心男女主会因为“国恨家仇”而产生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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