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一场春雨悄然而至,凉风揉杂着湿气渗进人的骨子里。谢知许下半夜都是咳过去的,今早下楼,眼睛下显见得青黑一片。
姬二娘正垂头想事情,瞧见谢知许,却绽出笑来,热情地挥挥手:“谢郎君快来!我可是起早跑了两条街买来的,专门给你带了一份呢!”
她这次连谦称一类的表面功夫都没了,然而谢知许离家已久,乍一瞧见羊汤,好不容易有了胃口,吃人嘴短,也就不管她怎么叫自己了。
几个人热气腾腾捧着羊汤,谢知许灌了几口、只觉得五脏六腑都暖了。老板娘端着一小盆厚厚的胡饼过来,谢知许拿了一个,里面夹着羊肉、奶酪,饼皮酥脆、羊肉充足、奶酪软糯,原来是羊肉索饼。
正打算结结实实来一口,却听凭轩放下筷子,一拍脑袋,说:“瞧我这记性!阿郎,大夫专门说过的,羊肉性凉,与药性相冲!”
谢知许瞪着他,咬了一大口,就着羊汤干脆利索地说:“哦。”
姬二娘被逗笑了,调侃谢知许:“郎君也不怕苦,怎么次次吃药还得凭轩求着呢?”
谢知许竟然随意自在地笑了,开玩笑一般随口回答:“大概是活够了。”他很是知道礼尚往来之道,姬二娘不和他客套,他就更懒得“儿啊”“某啊”地应付。
“怎么会有人活够了呢?”姬二娘也和他开玩笑:“如果真有人觉得不想活了,那恐怕是因为想要的太多,失望也跟着攒得太多。”
她身子微微前倾,声音低缓,语调柔和,那双局促而狭小的眼睛直直地盯着谢知许。
谢知许却忽然觉得心头一怔,不由抬眸看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他几乎是瞬间便回过神,问:“那你说,什么样的人会想要的太多?”
姬二娘本是随口一提,本来就没有细想,被谢知许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瞧着,不由有了几分认真。她这次想了想,诚实说:“我也不知道……或许,是对这人世有期望、有热爱的人;又或许是这期待成了不能放下的执念的人。”
她又沉默了一会儿,郑重说:“不过,我想……那些一心向死的人,曾经比谁都热切地渴望着生吧。”
一时间,几个人都沉默了。谢知许没回应,喝了两口羊汤才又抬头看着姬二娘:“你有糖吗?”
姬二娘“啊?”了一声,没反应过来这突然转换的话题。
谢知许却说:“药太苦。”
“可是你又不怕苦,你那天喝药我都看到了,你一口气就喝完了……”
“我怕,”谢知许眨巴着他那双真挚的眼睛,说:“我那天是忍着的。”
凭轩本来没什么反应,这时候却诧异地看着谢知许,怔怔半晌,又低回头去。
“没了,那东西放一两天就化了的。”姬二娘只好说。
正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客栈里的商户们都陆陆续续下了楼,老板招呼他们坐下,转身又进了后厨。
没一会儿,竟然给每桌都上了羊汤和索饼,羊肉的鲜味在店里散开,热气蒸腾着,熨得人全身都服帖了。
刘大郎惊喜道:“店家今日真是大方!”
老板娘笑:“是二娘给各位买的,快趁热吃吧!”
大郎拍手叫好,说:“阴冷天就该吃这东西!二娘真是贴心。”
姬二娘也笑,三言两语和他谈起天来,不忘和他分享好消息:“我今早出门,见到告示说,前几日的城禁是因为山体滑坡,如今路已经清理干净,明日卯时便可出城了。”
刘大郎听了大喜,忙说:“看来前几天传的什么惨案都是子虚乌有了!耽搁了这好些天,总算没误了大朝会!”
说完,又觉得舍不得这难得的两个侠士:“二娘、十七,待去了京城有机会定要再聚!我请你们吃京城的馆子!”
姬二娘也作出期待的模样:“自然该这样!咱们被困在客栈几日,也实属缘分,谢郎君……”
她正想招呼谢知许,眼角余光里却见白衣飘动,谢知许已经走没了影,连半碗羊汤都没喝完。
姬二娘的七窍玲珑心琢磨着谢知许好像是有些气恼了,可他到底有什么可气的呢?姬二娘又想不出来。
正纳闷,却听木门发出“乓”的一声响,刀剑冰冷的光闪了进来。
而在张峄下榻的邸店中,只听“叮当”一声,酒杯摔在地上,滚了几圈,留下一片蜿蜒曲折的酒渍。
张峄靠在了椅背上,轻抬下巴,悠悠然擦干净手上的酒,道:“说说,为什么夺了我的酒杯。”
跪在一旁、缩成一团的赫然是小秋娘兰釉。因为弯腰,她的声音也嗡嗡的:“酒里有毒,阿郎不能喝。”
张峄乐了,问:“好生奇怪,下毒的是你,不让我喝的也是你,你图什么?”
他没有半点惊讶的样子,这反倒让兰釉很吃惊。她显然没有仔细想过自己这样做的原因,紧张之中,说话也颠三倒四:
“他们,让我杀你,说,杀了你,我就能见到他了……可是……我不信他们,我不信他们但不敢不听,所以只好来了……可是……我觉得你要比他们可信。”
张峄听得“哎哟”一声,先抱怨:“怎么话都说不利索?”
又一点一点细细地问:“谁让你来的?”
兰釉却又犹豫了。
张峄不耐烦地揉揉太阳穴,说:“我看你也算有点脑子,我劝你,在我面前少自作聪明。你既然杀不了我,就已经是‘他们的’眼中钉,最好早些想清楚自己该做什么、该怎么做,才能得到你想要的,知道吗?”
他过了会儿,又问:“谁让你来的?”
兰釉声音平稳了一点:“教养妈妈还有那些看管我们的汉子。”
答了和没答一样。张峄翻了个白眼,莫名觉得郁闷。
储君坐镇长安,这小小的豫章县所有的人员往来按理说都在他的掌控中;二娘亲自率人掘坑、混迹在人群中间,微妙的地利用舆情、影响局面;张峄自己则俨然如同一个因圣人旨意而带来的巧合,因尴尬而微妙的身份逼得县令破禁入山、让案件为人知晓……
一切明明进展得有条不紊,可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到前日,局面开始忽然大变?县令口口声声说已经快马上奏,到今日,圣旨也该到了,可为什么张峄却还是什么风声都没听到?不仅没有圣旨,他自己还要被杀人灭口?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张峄焦躁得皱起了眉,语气有些冲,和兰釉说话也没风流气度了:“你站起来说话!”
又问:“你说‘见到他’,他是谁?!”
兰釉的声音低低的、颤抖着:“儿的……良人。”
张峄一愣,问:“你成婚了?”
兰釉摇摇头,眼圈、鼻尖霎那间都红了:“本来……是定了今年九月成婚的。”
“你……和我说说怎么回事?”美人垂眸,泪欲滴未滴,张峄的语气又软了。
兰釉到底是个小秋娘,洋洋洒洒地说起来:
“我们两家是邻居,我俩从小是一起长大的。他只大我三岁,可我爹娘出去做生意的时候,他就来我家陪着我,长辈们没人会担心的……”
张峄又没耐心了,却不大舍得凶美人,只好说:“事态紧急,这个你以后和我说,你先告诉你,你为什么会在豫章县?”
兰釉理了理情绪,答:
“儿本是莱州即墨县人,一日,忽然有人带着财物来我家提亲,说是京城武家的郎君在寻良妾,打听到儿相貌不错,便来下聘。
“儿的爷娘不舍儿远嫁作妾,儿的良人本想先考取功名,那时却巴巴着提亲,爷娘便许了我们的婚约。可是没几天,县令、里正都来逼;夜里时常有人侵扰、爷娘的小本生意也做不成,没几日,一家人竟已经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
“儿就那样被一辆靛青粗布帘的马车带走了,走时匆忙慌张、竟不得见良人一面。到离开那日他们也并不给婚书、连究竟嫁的是哪个武家都不提。
“再见到润郎已经是两个月之后。他扮作小厮,告诉儿不要害怕,他会带儿回家。润郎还告诉儿,他准备求见前任莱州刺史崔大人,拼尽一切将案子上报……
“可是三天前……”兰釉抬起一双酿满了泪水的小鹿眼,从心口掏出一方绣帕,帕子又旧又脏,针脚疏密不齐、甚至已经起了线头。看得出来,已经有些年头。
“这帕子是儿十二三岁刚学女红时绣的,绣完就扔在了一边,本是早已忘了的,善才却将这帕子交给儿,看来,这些年润郎一直收着。善才又说,张小郎君处处谨慎,寻常人近不得您,唯独您对儿还算有几分喜爱,便让儿……按她说的做,才能保润郎安全。”
这便是兰釉知道的所有事情了。
只是来到张峄身边的这三天里,张峄对她爱护怜惜,却无丝毫逾矩轻佻之处,兰釉犹豫了足足三天,才总算做出了决定。
“把帕子给我。”张峄接过,见上面绣着对蝴蝶,是最平常不过的花样。然而帕子太旧、针线太粗糙,张峄几乎是一瞬间便知道了帕子的主人——那位不过十八岁,等着自己心爱的女郎情窦初开的少年。
他看向兰釉的眼神不由深了几分,哽咽了一霎那,却只问:“你在豫章县待了多久?”
兰釉没怎么思考,就脱口而出:“足足有一个月了。”
“住在何处?”
兰釉却答不上来了:“善才管得严,儿少有出门,出门便乘马车,实在不知道具体在哪儿。”
正说着,张峄的小侍从进来,道:“阿郎,这告示是昨夜贴上去的,大概就是为了避开咱们。”说着,递给张峄一张告示,只见上面赫然写着放行令三个大字。张峄拿来草草看了一遍,上面细细写了前几日城禁盖因山体崩塌所致,如今道路畅通无阻,明日即可放行。
一阵冷风钻进来,带着不合时宜的冷清与失望。
张峄的声音仿若也夹杂了寒风冷雨:“换身衣服,你带着兰釉,现在就走。去了长安,直接去找储君说明情况。”
他看向兰釉,带着让兰釉不解的郑重,问她:“跟他走,可以吗?”
“那……润郎呢?”
张峄胸口很闷,几乎说不出话:“以后……以后……我帮你找他。”
他躲开了兰釉期待的目光。
那是一个果敢而有魄力的少年,那是一个不惧艰险、向着心爱的人长途跋涉而来的少年,而如今,无声地长眠在荒山一角,沉默在太平盛世里。
他心爱的女郎沉浮在贵人的酒色里,还在等他。
张峄没勇气说出实情。
没勇气说出这因为自己的疏忽而导致的死亡。
冷光闪过,剑光入眼,酒肆里众人都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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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黛玉:这羊肉索饼是别的郎君都有,还是单给我一个人的?
注:
1.索饼:唐朝喜食羊肉,羊肉索饼是经典做法之一。
2.圣人:即唐中宗李显。唐朝称皇帝为圣人;称太子为储君。
没啥需要具体说的了,但我就是还想blah
blah
前段时间和前任舍友b有些不愉快,b背后挺爱说人是非,我知道自己也被说以后,干脆就和她挑明了。她搬走的时候我的舍友a和她发微信说:“你背后怎么说我们的我们全都知道了。”(其实完全不知道哈哈哈哈哈哈)
结果昨天晚上在走廊迎面遇到了她,她的眼神飘啊飘啊,那种心虚和怂让我都替她捏把汗哈哈哈哈哈哈。在此为她默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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