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叔平有些惊慌,不知这是怎么了?过去常听说有应试的举子突然病,不能终场的,自己还感到可笑,想十年苦读,三年苦待,俱在此一搏,怎么就不能坚持下去了?这会儿轮到自己头上,才知道万事说时容易做时难,有时候想忍,还真就忍不住。

    这时他忽然记起了袖子里放着的那根上等高丽参,赶紧取出来大嚼了起来,说来也怪,过不多时,难受的感觉便消失了。不多时他精神大振,下笔更是如有神助,很快便交卷出场。

    之后第二场策论,第三场试帖诗,题目都不难,翁叔平都是精神大振,考得很好。

    好不容易算是熬到了十五交卷的那一天,翁同龢出得闱来,一脚踏到大门外面,只见蝶飞燕舞,春阳灿烂,心中竟一时有了隔世的感觉。

    五哥叔甫正站在明晃晃的大太阳底下,笑吟吟地看着他。

    翁叔平走上前去时,有些恍惚地想:也不知自己这一次,有几分把握?

    “好了好了,”五哥拍拍他的后背:“别再想了,都过去了,人平平安安地出来,就好。”

    等候榜的这些日子里,他实在是烦,心里猫抓的一样。

    好不容易熬到了十七放榜的这一天,翁叔平愈加不安,在床上翻来覆去,几乎是一夜无眠,一直折腾到破晓,方才迷迷糊糊地合上眼。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蓦然惊醒,坐起来看看窗外,曙色已经透过窗纸,巷子里也隐隐约约,传来了辘辘的水车声。

    翁叔平不敢怠慢,赶紧穿了衣服,满心懊恼地走到对面窗下,去喊五哥叔甫。

    “五哥,五哥!”

    看屋里灯火通明,走进去才看见,翁叔甫早已穿戴整齐地等在那里了。

    “我们也要去看出红录!”

    正源、正桂和正罕一起拥进屋来,吵嚷着也要一同前往琉璃厂。屋里一下子变得嘈杂,翁叔平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翁正源跑上来,扯住他的手,一边摇一边撒娇道:“带我们去嘛!”

    “好、好、好!”翁叔平无奈道:“你们几个小的,真是聒噪!”

    在一群孩子的簇拥下,兄弟二人往琉璃厂方向走。虽说天色还没放明,街上已经有了行人了,看样子,也都是赶着去琉璃厂门看红录。原来会试榜,说是说在礼部进行,但不知为什么,看榜的地点,却是在琉璃厂。当然了,榜还是由闱中填写,聚奎堂上,一名总裁和两名副总裁南向正坐,十八房官东西列坐,当堂拆卷。是拆一名,唱一名,填一名。琉璃厂的书铺笔墨庄,是早就跟闱中的杂役们接好了头的,出一名新贡士,便从门缝里塞一张纸条出来。接了纸条,一面报喜讨赏,一面飞奔着前往琉璃厂,把红报条贴在琉璃厂的大门上。

    而原先的黄榜,也由此改成了红榜,俗称“出红录”。

    每三年一次的琉璃厂出红录,是轰动九城的大景观。

    越走行人越多,等翁叔平叔侄赶到,琉璃厂前的一条街已是围得人山人海,水泻不透了。卖冰糖葫芦芝麻饼的小贩,混在人群里不停地吆喝、走动,希望趁着这个三年一遇的大好时机,多卖出几文钱。

    这些天,各省举子云集京城,市面格外的繁荣。

    刚刚过了早晨八点,京城里专司此事的好事之徒,就已经将琉璃厂弄得欢声雷动了。但是围观的举子们却是满脸焦急,不时地看太阳,盼望着巳时的到来琉璃厂出红录,是从巳时,也就是上午九时开始。

    是先从第三百八十二名开始唱这一科共取士三百八十二人。围着看热闹的人不急,等待唱名的举子们却是心急如焚真正的度日如年。一名一名地往前赶,一直唱到亥时,翁叔平的名字还没出来。翁叔平心气,越来越泄。天已经黑透了,月亮清得透彻,差不多满了的月轮,将如水的月光洒向大地。翁叔平离开兄侄,远远地站到一边,仰望辽阔夜空中几点微弱的寒星,内心有一种说不上来的茫然。琉璃厂那边,灯笼火把一片,映红了大半边天。欢呼声依然是一波一波,甚嚣尘上,吵得他一阵一阵心烦。他真想就这样,甩手一走了之,等明天早上贴出红榜后,再来看。

    翁叔平的性情中,其实有非常偏激的一面。

    就在这时,他听得侄儿正源一边喊一边往这边跑,跑近了,才气喘吁吁地说:“六叔,中了,中了!”

    翁叔平猛一听中了,脑子一下子没了反应,茫然地问:“中了?”

    “中了!”

    “多少?”是问名次。

    “那,那就不知道了。”

    翁叔平跑上前去,问了五兄,才知道中了第六十三名。他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但随之而来的,却是说不出的惆怅,他想:怎么才中了第六十三名呢?

    人心就是这样的得陇望蜀。

    “六弟,你不要灰心,病着能中,到得殿试那天,一定能不同凡响!”五兄叔甫看出翁叔平的心思,这样劝他。孩子们却不管什么名次不名次,只知道中了就是大喜,又喊又叫,兴奋得一塌糊涂。又吵着不愿回去,一定要等到“闹五魁”,出来会元的名字。

    会试第一,称会元。

    一般的情形,琉璃厂出红录,是从上午巳时开始,到午夜子时结束,若是中式定额多的年份,还要闹到子时以后。唱到最后五名,人们将灯笼火把一起举过头顶,琉璃厂门前明晃晃的亮若白昼,满堂华辉,好事之徒再燃起烟花,点起爆竹,一递一声,竞相呼应,名为“闹五魁”。

    这是“唱名”的**,也是尾声了。

    翁叔平执意不肯,一定要回去,和孩子们争得面红耳赤。

    “六弟,你怎么了?”翁叔甫吃惊地看着他:“不是中了吗?还这么不高兴!”

    翁叔平不理他,一甩手,兀自走了。

    “嗨嗨!”翁叔甫一边在后头追,一边喊:“六弟,等一歇歇,阿桂的鞋子跑脱了!”

    “本来就是嘛!”躺在床上的母亲许太夫人看翁叔平神色淡然地回来,略感放心:“中不中的,又能怎么样?”

    中与不中,还是不一样的,翁叔平在心里反驳说。好在自己已经看开,也就不再说话。

    然则第三日榜,非常意外的,翁叔平中了一等第二名。

    “咦?怎么回事?”他有些不相信的样子:“会不会搞错啊?”

    你也真是!”母亲的脸色依然苍白,此刻强撑着睁开眼,笑他道:“高了低了,都不合你心意!”

    这个结果,一下子鼓起了翁叔平殿试抡元的信心。翁家所有的成员,面对一等第二的名次,也都显得紧张而亢奋,明显的神思不属。父亲翁心寸通宵不眠,坐在灯下呼噜呼噜地吸水烟袋,母亲许太夫人则是三更半夜地爬起来,一个人到后院焚香磕头,拜菩萨。

    原来,经会试、复试中式的生员,还不能称进士,只有通过了殿试,才算真正的进士及第。殿试是最高一级的科举考试,由皇帝亲自主持,所以殿试取中的生员,又称“天子门生”。

    而复试的一等第二名,则极有可能中状元。

    “瓶生!”翁心寸将儿子喊进上房,郑重道:“这几日辰光,什么也别想,什么也别干,整理整理心思,我翁氏一门人,都看着你呢!”

    “你别吓他,”母亲笑吟吟道:“这孩子可是从小就胆子小。”

    “娘!”翁叔甫笑着埋怨母亲,又猛一挥拳,对翁叔平道:“爹爹说的是,常熟翁家,就要名扬天下了!”

    “噢!噢!”孩子们一听,也跟着起哄,“六叔要中状元喽!”

    父兄子侄是这样的期望,翁叔平完全从颓败的情绪中解脱出来了。考前的那几天,他的心思格外沉静,精神也格外专注。多年苦读,俱在此一搏,他摩拳擦掌,打算倾其所学,去搏取那个天下人梦寐以求的状元头衔。

    新贡士们也都紧张起来了,准备投入新一轮的争夺。家住得远的,或是外省来的,借住在北郊九天庙的举子,都纷纷钻头觅缝,乱哄哄在朝门左近找房子落脚。翁家三年前,从兵马司中街移居宣武门外南横街头条胡同后,虽说只去天街半步,翁心寸却仍然嫌离殿廷太远了,为了能养精蓄锐,有饱满的精力去应对第二天那场关乎一个人一生兴衰荣辱的大考,他决定在皇城附近找一处房子,让翁叔平头一天就住过去。

    正紧张操持着,孙府的人到了。

    “翁大人,我家大人让小的过来,请侄少爷到时候过去歇息。”

    他口里的孙大人,是指孙瑞珍,道光三年进士,由翰林官至户部尚书,与翁心寸是多年的同僚。其子孙玉文,这一回与翁叔平同科会试。孙家的府第,紧靠着朝门。

    这样的关切,翁心寸十分感动。自然得客气一番,但挡不住孙家盛情难却,也就答应了。

    孙府是早就将丰盛的晚宴备下的,只等着人一到了,就开席。

    席间,孙瑞珍以父执世谊,殷勤款待,频频劝酒。

    已经交了子时,夜很深了,加上席间多喝了几杯,翁叔平此刻两眼涩重,很想立即告辞,去抓紧时间睡一会儿。但是孙瑞珍一直亲热地抓着他的手,使他无法起身,口上还把殿试的一切规例,不厌其烦地加以指点,滔滔不绝。

    翁叔平几次想打断,都插不上口。

    一直到听见谯楼上传来三更的鼓声,翁叔平已经倦得睁不开眼了,孙家人这才打住。又磨蹭了好一会儿,到底放他走了。回到客房,翁叔平衣服也没脱,就胡乱躺下,想抓紧时间睡一会儿,却头痛如捣,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就在迷迷糊糊之间,天放明了。

    翁叔平一夜未睡,精神萎靡。看看一同前来的孙玉文,却是一副神采飞扬的样子,这时的翁叔平,方才恍然大悟。他一边在心里痛骂孙家人的无耻,一边却惊出了一身冷汗,脚下也开始踉跄,眼前又和会试那天一样,开始金星飞舞了。

    他不由得紧张,并且慌乱,不知不觉地,就站了下来。

    “嗨嗨!还走不走了?”后头的人大声说。

    让人这么一推,翁叔平差点栽倒。这让他无意间触到了卷袋里一截硬硬的东西,猛然想起,是那天的那枝啃了一半的高丽老山参。

    翁叔平避到一边,定一定神,将山参拿将出来,又咬下一小截,嚼一嚼,咽下去,顿觉有了精神。

    再往前看,新贡士们已经在礼部堂官和读卷官的带领下,鱼贯进入太和殿。翁叔平紧走几步,排在队伍的最后头。太和殿为皇朝正殿,悬镜盘龙,金碧辉煌,每有大典与庆贺,比如每岁的元旦、冬至、万寿,以及燕飨、命将出师等等,皇帝都御临太和殿。殿试当然一无例外,是在太和殿里举行策问也不外乎是一些崇学、吏治、民生、靖边的大题目。老山参确有神效,一夜未眠的翁叔平精神亢奋,拿到题目,洋洋洒洒,自觉下笔如有神助,两千余言竟一气呵成。

    “今科所取,甚合朕意,裕诚!”

    “臣在!”裕诚趋前一步,将摆在最上面的一甲第一名的试卷拆去弥封,双手捧给皇帝。

    皇帝看看卷面,大声宣布:“第一甲第一名,翁叔平!”

    跪在黑压压一大片新科进士中的翁叔平,“嗡”的一声,头胀得老大,下面说的什么,就不知道了。

    “是翁心寸之子吧?”皇帝问道:“朕知道这个人,好、好、好!”

    皇帝走下御座,注视良久,方才缓缓说道:

    “翁叔平!你抬起头来,让朕看看。”

    翁叔平抬起头,却不敢仰视,加以殿庭幽深,只恍惚觉得皇帝面容清瘦,气蕴和蔼。

    “你的字很好,”皇帝夸赞说:“有状元气派!”

    还没等到新科状元翁叔平从宫里回来,这句“天语褒奖”就已经传回翁府来了。

    那一天,是翁府的节日。

    翁叔平知道,孙家人因何要如此使坏。

    这时的朝中,一方面是渤夏诸大臣争权,一方面是南北清流之争,并且都日见表面化,争得非常激烈。孙玉文后面是他的老师李高阳,而李高阳后面,则是整个“北清流”集团。

    而那些离经叛道之徒,象洪筠之辈,尽是他们“北清流”的人!

    对了,那个林逸青,也是李高阳的学生

    想到林逸青,翁叔平突然打了一个冷战,就此从梦中惊醒。

    这一次由曾伯恒和自己联手动的对林逸青的弹劾风潮,不但没有能够损及他分毫,却把曾伯恒送进了大牢!

    现在翁叔平还不能够确定,是不是林逸青在暗中反击,因为自从弹章纷起,身在英伦的林逸青就没有为自己做过哪怕一个字的辩解!

    翁叔平正自惊疑间,却听见外间传来了一阵吵杂声和急促的脚步声。

    “刑部奉旨办案!所有人等,原地不动!如有违者,严惩不赦!”刑部差官厉声喝道,可能吓着了翁府中的女眷和丫环,立刻便有女人的哭声传来。

    听到竟然是刑部的人跑到自己家里来办案,翁叔平登时气往上冲,立刻跳起身来,大步的赶往前厅。

    刚进了走廊,他便看到刑部的差役已然将翁正罕推搡着往外走。

    看到翁叔平赶来,已然惊恐至极的翁正罕立刻没命的大叫起来:“叔父救我!叔父救我!”

    “且慢!”翁叔平做过刑部右侍郎,认得这位刑部差官,厉声大喝道,“这是我侄儿,他未曾犯法,你们要带他到哪里去?”

    “见过翁大人。”刑部差官见是翁叔平,呵呵一笑,施了一礼,“卑职找的便是令侄翁正罕,此人涉嫌与曾伯恒结党营私,贿赂言路妄劾大臣,我们刑部尚书刚毅刚大人要请翁少爷过去问话。”

    听了刑部差官的回答,翁叔平大吃一惊。

    为了避人耳目,这次行动他们这些大佬轻易之间都不直接联系,见面也少,翁叔平和他们之间的联系人,正是他最喜爱和信任的侄子翁正罕!

    事实上,翁叔平和自己门人之间的消息,也多是通过翁正罕传递的。

    “未奉皇命,便敢随便入大臣家中逮人,还有没有王法了?”翁叔平见刑部差官并无圣旨,也没有向他出示手令一类的东西,便大着胆子喝问了一句。

    “翁大人这话可就有点儿过了,不奉皇命,卑职便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来翁大人府上逮人啊。”刑部差官笑了笑,伸出手从怀中取出了刑部签的拘票和火签,递到了翁叔平的面前,“刚才已经给翁少爷看过了,翁大人请看吧。”

    看到刑部当真了拘票和火签,翁叔平的心里一沉。

    “至于旨意,得宫里头的公公们来颁,翁大人瞧见没有?”刑部差官往身后指了指,翁叔平这才现,在差役们当中,竟然有两个太监服色的年轻人,其中一个手里捧着一个金丝楠龙纹木盒。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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