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的心陡然刺痛,他低下头想了一会儿,突然轻轻笑了一声,笑中含着眼泪。
“燕燕,你知道吗?朕这一生最期盼的不过是和你白首皆老,等我们的孩子登上帝位,我可以卸下重担,牵着你的手看云起云落,花谢花开,可是……”
“可是已经不能够了,是吗?”
皇上没有说话,纯贵妃慢慢的闭上了眼睛,任泪静静流淌了一会儿,泪流进嘴里,是咸涩的味道。
她睁开眼,扑通跪倒在他面前:“臣妾这一生罪孽深重,万死难辞其咎,请皇上赐臣妾死罪。”
皇上愣在那里,根本下不了决心。
纯贵妃又磕了一个头:“请皇上赐臣妾死罪。”
相比于此刻纯贵妃赴死的决心,皇上反而犹豫不定,他看看昔日深爱的女人,又看看昔日深爱的儿子,忽然觉得一切都好陌生,仿佛这须臾几十年,不过是春梦一场。
他从来没有得到过燕燕,也没有和燕燕生下孩子。
一切,都只是梦。
梦醒后,自己活成了笑话。
他算什么呢?
这些年,所谓的夫妻恩爱又算什么呢?
到底是不甘,他像是风中落叶般,颤着嗓子问她:“燕燕,这么多年,你究竟有没有爱过朕?”
“皇上问出这句话,已经在质疑臣妾对您的爱了。”
“你不敢回答,说明你的心里一直有老五是不是?”
“臣妾曾跟你说过,我和黎王从未彼此相爱过,年少时,我爱着他,他并不爱我,当他爱上我的时,我却爱上了皇上。”
“……”
“所以,臣妾爱不爱皇上,皇上心里难道还不明白吗?”
“那……那个奸夫是谁?”
他再一次将话题又扯回到之前。
“没有奸夫。”
“事到如今,你还在维护那个奸夫……呵呵……看来你不爱朕,也不爱老五,你心里只有那个奸夫。”
“那皇上呢?”纯贵妃脸上浮起一丝怒色,“皇上就真的爱臣妾么?”
“你什么意思?”
“臣妾只知道,若真爱一个人,是断然不愿与旁人同床共枕的,而皇上……”她又轻轻笑了一声,“后宫佳丽三千啊。”
“可朕是皇上!”
“是啊!您是皇上,有生杀予夺的大权,可臣妾有什么呢?臣妾唯一能依杖的只有皇上的宠爱。”
“……”
“如今连这份宠爱也要失去了,除了死,臣妾别无选择。”
她受宠多年,皇后早就恨毒了她,一旦她被打入冷宫,将要遭受什么,她不敢想象。
与其受那些零碎罪,活得生不如死,还不如死了痛快。
她又磕了一个头,声音平静道:“请皇上赐臣妾死罪。”
皇上低着头,过了许久,才黯然道:“缘起缘落,缘生缘灭,我们情起于烟霞山……”
他顿了一下,“情终于烟霞山,即日起你带着承……宋连承到佛前惭悔你的罪孽吧。”
他终究是下不了狠心杀了他们母子。
若将他们强行留在宫里,他又无法面对。
与其如此,不如远离。
“臣妾谢皇上恩典。”
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晞,芳时歇,白头吟,伤离别,努力加餐勿念妾,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当年,她在烟霞山弹一曲《白头吟》,他寻着琴音找来。
而那时的她等的却不是他。
谁知道,错里错,成了大错。
这一曲《白头吟》成就了他和皇上的一段孽缘,也成了他与皇上的终曲。
……
转眼就到了放榜之日,恰逢学馆旬休。
头一晚,明德学馆参加府试的几个学生就赶到府城,等着明早去看榜。
李逢君本来也想一起去看榜,只是下山时,正好碰到前来接王落叶的贺兰月。
贺兰月眼睛红红的,李逢君一问才知道,原来是贺兰谦又病倒了。
李逢君赶紧驾了马车将王落花接到了贺兰府。
王落花在给贺兰谦施针时,贺兰月将李逢君拉到一旁。
因为听王落花说了一句,贺兰老先生没什么大碍,她心里终于舒了一口气,红着眼睛对他说:“你外公得的是心病,他一心只盼望着花儿能原谅他,天宝……”
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开了口,“你能不能劝劝花儿,她打小就性子倔,又是个有主意的,娘实在劝不动她。”
唯有病了,爹才能看到花儿。
许是他想得病,才真的又病倒了。
李逢君听了,垂首沉思了一下,摇了摇头道:“娘,你说别的我都能答应你,唯独这件事不行,我不想逼花儿。”
“……”
“她从小受的苦,我没有经历过,也不能代替她受那份苦。”
“……”
“她对外婆的感情,恐怕也是旁人不能理解的,不管外公现在如何惭悔,如何想要弥补曾经的过错,外婆终究是回不来了。”
“……”
“所以,花儿一直不肯原谅外公,我是能理解的。”
说到这里,他心里泛起心疼之意,“娘,您能理解吗?”
“我……”
贺兰月心里也抽痛了一下,她默了默点了一下头,半是遗憾半是欣慰的叹道,“花儿能嫁给你,是她的福气。”
“不。”李逢君笑了笑,“能娶到花儿,是我三生有幸,当然……”
他笑容更深了一些,“能有娘这样的丈母娘,也是我的福气。”
贺兰月笑道:“你这孩子嘴上抹了蜜不成?”
“没有。”李逢君指指自己的嘴唇,“我怕蜜蜂将我的嘴唇蛰肿了。”
贺兰月忍不住噗嗤一笑:“你这孩子就是没个正形。”
笑完,她忽然又板正了脸色,一本正经问道,“对了!娘一直都没机会问你,你府试究竟考的怎么样?”
李逢君本想得瑟一下,想到贺兰泓和温知年的教导,他顿时内敛了几分:“应该还行吧,能过。”
“我就知道天宝你一定能过,昨儿你舅舅回来还夸你呢?”
他正要得瑟的问舅舅夸他什么了,王落叶跑进来了:“娘,姐夫,舅舅回来了。”
贺兰月笑道:“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说话间,贺兰泓就到了,一见李逢君在这里,他“咦”了一声道,“天宝,你怎么在这里,没去府城?”
纵使贺兰泓再平易近人,他终归是学馆里的先生,李逢君一到他面前,立刻就老实起来,恭恭敬敬的回道:“下山时,正好碰到了娘和叶儿,才知道贺兰老先生病了,我就去了趟县里将花儿接了过来。”
贺兰泓担忧的问道:“怎么,二叔又病了?”
贺兰月道:“你不用担心,刚刚花儿说了,爹是老毛病了,不防事。”
贺兰泓这才放心。
贺兰月正要替贺兰泓倒茶,李逢君抢在她前头倒了一杯,笑道:“舅舅,请用茶。”
贺兰泓笑着坐了下来,又笑道:“月儿,天宝,叶儿,你们也一起坐下。”
王落叶摇头道:“我还要去喂我的灰毛呢。”
贺兰月连忙道:“你不要喂太多,不然灰毛胖的都走不动了。”她想着他们师生二人应该有话要谈,遂又道,“娘和你一起去。”
说完,她就带着王落叶出了屋子。
贺兰泓喝了一口茶,笑着说道:“天宝,这次你若能再中一个案首,想必孙县令会亲自到你家去恭贺。”
李逢君很是谦虚道:“几百人之中才有一个案首,谈何容易。”
贺兰泓笑道:“你果然稳重了许多。”
李逢君挠挠脑袋不好意思道:“皆因从前太不稳重,闹出了好些笑话,幸得舅舅和温先生教导,若还像从前那般轻狂,岂不辜负了舅舅和温先生。”
在提到温知年时,贺兰泓眉头微不可察的蹙了一下。
这次主持复试的蔡仲羲正是温知年的座师,还未等温知年去拜访他,他竟亲自来拜访温知年。
二人相谈甚久。
他虽然不知道两人谈了什么,但不出意外,圣上应该是想重新任用温知年。
这原是件好事,但对于明德学馆来说,若知年兄走了,那将是一大损失。
但不管如何,他都尊重知年兄的决定,也希望他能有一个好前程。
他正要再说什么,王落花已经掀了帘子走出来,二人连忙起身问她情况如何,王落花微笑着说:“老先生已无大碍,只要遵照医嘱服药,过个三五天便能康复,只是……”
贺兰泓连忙问她:“只是什么?”
王落花回头朝着屋内看了一眼,脸色变得有些复杂,有些不客气道:“只是老先生不要再没病找病了。”
李逢君一下子就明白了。
贺兰谦想见外孙女又见不到,自己将自己折腾病了。
贺兰泓一时间却未明白过来,疑惑的看着王落花,正要问她什么意思,他突然又回明白过来了,低低叹了一声:“唉,二叔他……”
他不知该怎么说了。
二叔思念外孙女,一心想修复他与花儿之间的祖孙关系。
可千年冰冻,哪可能一下子就能化解。
若二婶活着还好说,偏偏二婶不在了。
花儿打小跟着二婶四处行医,与二婶之间的感情不比月儿妹妹和二婶之间的母女之情浅。
月儿心软,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况且,她一直念着小时候的父女情份。
二叔一病,她就没辙了。
花儿不同,她是个有主见的孩子,重情重义,是非分明且心性坚韧,她与二叔从未在一起相处过,何谈感情。
要她去原谅一个伤害她外婆和娘亲的男人,她如何肯。
这原也不是能强求的事。
二叔他也是太心急了。
正想着,王落花已经将药开好了,交到了他手里,交待了服药的注意事项,她便告辞而去了。
贺兰月目送着她和李逢君离开,无奈的红了眼眶,沉吟道:“花儿终究还是不肯原谅她外公。”
王落叶安慰她道:“会的,姐姐一定会原谅外公的,外公他那么那么好。”
王落叶根本不懂,姐姐为何一直不肯原谅外公。
她明明愿意承认舅舅了,却偏偏不愿意承认外公。
在她眼里,外公是这个世上,除了娘和姐姐舅舅以外,对她最好最好的人,比爹对她还要好,只要她想要的,外公都会给他。
外公会讲故事给她听,讲好多好多,她从来都没有听过的故事。
外公讲的故事有趣极了。
外公会给她做风筝,然后带着她和灰毛,还有彩儿一起去郊外放风筝。
外公做的风筝飞的高极了。
外公还做了一个小木马给她呢,她抱着彩儿坐在木马上摇摇啊,欢乐极了。
还有院子里的秋千,也是外公帮她做的。
反正,在她眼里,外公什么都会,可厉害了,比学馆里的先生还要厉害。
她多么盼望,姐姐也能和她一起听外公讲故事,一起出去放风筝,一起荡秋千。
他们全家人欢乐的在一起。
……
桃花渡。
李逢秋一回到村里,就有村民跟他打听,明儿是不是府试放榜日。
李逢秋奇怪这村民为何如此关心府试,旁边就有人嘲讽的轻嗤一声:“秉坤叔,你急什么呢,反正你那二两银子铁定是保不住了。”
“你小子别将话说的太满,我相信天宝肯定能再中案首。”
“对,我也相信天宝能中,他娶了一个福星媳妇,矿塌时,救了我们多少人的性命,我赌定天宝能中。”
李逢秋脸色顿时一黑。
怪道他们如此关心府试,原来是下了赌注。
李秉坤和李德旺买了李逢君能中案首。
李春魁自然是赌李逢君不能中。
他不屑搭理这帮村民,更不屑与李春魁这样的人说话,只微微点了一下头,便要走。
“逢秋,你别急着走呀。”李春魁忽然一把拉住了李逢秋,“我问你,李天宝在学馆学业如何?”
说到底,他心里还是有点抖霍的,毕竟,他几乎压下了全部身家。
说完,他身下突然发痒。
也不好意思抓,只能忍着。
李逢秋虽然心中很不耐烦,但他在村里一向形象良好,又是全村人的希望,他耐着性子正要解释,李春魁却突然松开了他,然后转身用手抓了一下。
抓了之后,不仅没有丝毫缓解,反而更痒了。
他也没心思再问了,红着脸正要走,忽然那边有个身着碎花衣裙的女子哭着跑了过来。
李秉坤奇怪道:“那不是玉萍吗,好好的这是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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