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宅。

    前院之中。

    “小的背着老爷从户部领来的番货,早在七天交易之时就给卖了。小的实在是不忍心看着老爷竟然还住在这样的地方,所以就一直留心,最近才买下一处合适的宅子。”

    管家屈膝跪地,低着头,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诉说道:“本想趁老爷不在家的时候,  先搬过去,把事情了给办了。大人,求求您不要赶小的走!”

    他说完话,马上磕了三个响头。

    此时,管家称呼夏原吉一声“大人”,实在是对夏原吉尊敬到了极点。

    在后世古装影视剧中,  只要是有个一官半职者,上至宰相公卿,下至胥吏衙役,一律呼为“大人”,但以“大人”称官员,在正儿八经的经书史书中并不多见。

    “大人”一词之见于经书者不少,多指道德高尚、有名望、有地位的人,或者指有势力、有一定身份地位的人。

    例如《周易》:“大人与天地合其德”,《孟子》:“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庄子》:“大人者,圣人不足以当之”之类,《论语》:“畏大人”,《孟子》:“说大人则藐之”。

    唐宋以前的“大人”,在史书中多用于指称父母叔伯等长辈,如《孔子家语》:“曾子曰:‘参得罪大人’”,《史记》:“范蠡之子曰:‘家有长子,今弟有罪,而大人不遣,是吾不肖也’”,  《汉书》:“张博诈作淮阳王上书:‘为大人乞骸骨去。’”

    东汉魏晋以降的“大人”之称,  “盖本宫闱近侍之人,身无官位,而势居显要,故以大人称之。”

    正是因为宦官没有官位,故以“大人”称之,取其称呼父母叔伯等长辈的尊称之义。

    此乃特殊用法,显然不是对官员的通称。

    宋以后才开始逐渐出现称官员为“大人”的用例,如元朝人高则诚所著的《琵琶记》里,蔡状元呼黄门为大人,可见元代时达官贵人已有大人之称。

    明清时期称官员为“大人”,虽然已较为普遍,但在《明史》、《清史稿》中,很难见此种用法,对“大人”这一称谓用得很少,用的亦多是称父母。

    因此,明清时期称官员为“大人”,乃是日常口语,较少用于正式、书面场合,且多用于对“位高者”、“贵官”的称呼,不是对所有官员的称呼。

    管家的一声“大人”与哀求,  让站在边上的夏母、夏妻感到无比心酸。

    可夏原吉听了管家的这番解释,仍压不住怒火,呵斥道:“老余头,我平时待你不薄,买宅子的事做的简直混账!你胆子可真不小,敢替我做主了?”

    夏妻没记错的话,眼下这个泪流满面的余管家,是夏家的第六任管家了。

    之前五任管家皆因受不了夏家清贫的苦而离去,甚至有人只干了一个月就不辞而别,做事最有耐力的便是这个余管家,已在夏家待了一年半。

    余管家是夏母娘家的表亲,如今已有四十多岁。

    他中年丧妻,两个女儿早已出嫁,膝下还有个痴呆的小儿子需要照顾。

    夏母知道这事后,在前年年底让人找到了老余,希望老余可以来夏家帮工,并特地允许他带着痴呆的小儿子一起在夏家生活。

    老余感激万分,当即收拾行李,星夜兼程带着小儿子来到了京师。

    因此,永乐四年的春节,他和他的傻儿子,是与夏家人一起过的。

    此后一年,那些来夏家就任管家的人受不了苦,逐一离开,夏母做主让为人老实的老余头当起了管家。

    这也是夏原吉得知真相后,大发雷霆的缘故。

    他实在是不敢相信,老实巴交的老余头,竟然敢瞒着他做出这种买宅子的大事!

    余管家虽然是好心,可夏原吉还是非常生气!

    夏妻见老余头哭的可怜,忍不住劝道:“娘都这把年纪了,还住在漏雨的房子***货折俸是陛下的旨意,又不是咱们有意去谋利,做官者用俸禄买宅子,天经地义,别人不也是这么做的么?”

    她见夏原吉态度柔和了几分,继续劝道:“再说了,哪有什么宅子?不过是三间好一点的房子罢了。你也是做了半辈子官的人了,我当初嫁给你不求富贵,可咱们做晚辈的,总不能让娘跟着我们一起受苦吧?”

    夏原吉听了夏妻此番戳心窝子的言论,终于忍不住心中的悲凉,竟然跪下,给夏母磕了一个头。

    “娘,儿子不孝!让娘跟着儿子受委屈了。”

    他抬起头后,满眼含泪道:“可这宅子真的不能买,儿子连陛下北征的钱粮都还没筹齐,卖番货的钱,儿子要交到户部去。”

    夏母是识大体的人,否则也教不出夏原吉这种能臣。

    于是,她沉思片刻后,看向管家老余头,缓缓道:“管家,你不该瞒着我们大家。”

    “小的知道错了。”余管家低声道。

    夏母道:“把买宅子的钱,给老爷吧。”

    “是。”

    余管家微微犹豫了一下,然后接话道。

    “娘,儿子对不住您!等将来有了钱,一定让您住进大宅子。”

    夏原吉膝行至夏母脚下,抱住后者的腿,哽咽道。

    夏母蹲下身,扶起夏原吉,愁容满面道:“可是维喆,指望咱家这点卖番货的银圆,你怎能完成陛下交给你的差事啊?”

    夏原吉沉默以对。

    他已经决定了,如果户部实在无法筹齐粮饷,他便主动向朱棣请罪,甘愿受罚。

    次日。

    退朝后。

    武英殿。

    朱棣端坐在御桌之后,在京正四品及以上的文武官员,还有内阁众顾问分做殿内大堂两边,朱高煦则坐在朱棣左下方首位。

    “夏原吉,军饷粮草准备的如何了?”

    朱棣放下手中的奏本,看向夏原吉问道。

    “微臣无能,至今没能筹集足够的钱粮,供应北征大军所用,请陛下治罪。”

    夏原吉离开座位,行至殿内中间,跪下叩首道。

    “起来罢。”

    朱棣早就知道户部短时间内无法筹备足够六万战兵使用的军粮与饷银,沉默了一会儿后,抬手说道。

    “谢陛下。”

    夏原吉缓缓站起来,退到边上,重新坐下。

    “众卿有何良策?”

    朱棣环视殿内文武大臣,朗声询问道。

    众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竟然无人说话。

    “难道就这么看着北方逆贼,肆意侵扰我大明边疆?”

    朱棣颇为恼怒的质问众臣道。

    “陛下,末将愿意只带三万人马,拼死也要扫平鞑靼,请陛下下令。”

    徐辉祖起身行至殿内,单膝跪地,主动请命道。

    “陛下,三万兵马出征漠北,实在是捉襟见肘,兵饷粮草的难题解决了,可胜败攸关的麻烦又来了。”

    方孝孺站起来,作揖行礼道:“此次出征,倘若出现差错,不仅会挫伤我军的锐气,更会引得反贼顺势南下,攻城略地。如此一来,北方大局将无法掌控。臣以为,若无胜算,不如不发。”

    朱棣已经决定今日就下旨让西宁侯宋晟集结六万大军,领兵征西,考虑到又要北征,若顾此失彼,便得不偿失。

    他沉吟片刻后,点头道:“既然这样,那就再忍忍,想想办法。”

    “启禀陛下,周王千岁、宁王千岁、韩王千岁殿外求见。”

    就在这时,宦官昌盛从殿外走进来,行礼禀告道。

    “让他们进来。”

    朱棣朗声道。

    “遵旨。”

    昌盛躬身道。

    片刻后,周王朱橚、宁王朱权、韩王朱松依次走进大殿,来到御桌前十步外,有序的屈膝跪下。

    朱棣见状,立刻抬手道:“好了好了,三位弟弟,这里又不是奉天殿大朝会,甭弄那些个虚礼,都快坐下。’

    “谢四哥皇帝陛下。”

    周、宁、韩三王齐声道。

    朱高煦扶起周王朱橚,并伸手示意三王道:“三位叔父,快请坐。”

    三王并没有坐下,而是由年长的周王朱橚带头说了一番话。

    “四哥陛下,臣弟等与代王、楚王、沈王都商量了,愿推迟几个月出海,拿出一半为出海准备的口粮,勉强凑了三万石粮食,想为朝廷尽一份力。”

    周王朱橚朗声道:“我们与其他的兄弟们又凑了一百多万两银圆,想把这些钱粮捐给朝廷作为平贼平叛的粮饷,请陛下应允。”

    殿内文武官员听到这话,无不感到震惊,就连朱高煦也露出了十分诧异的表情。

    一时间,殿内响起了议论声。

    “真是关键时刻,才能看出来亲疏远近。”

    “诸藩王不愧是太祖高皇帝之子!”

    “果然在大是大非面前,还是一家人更可靠,打虎亲兄弟啊!”

    “虽然郑和前些日子派快船,送回来七船番货,可如今天寒地冻,朝廷短时间内也不能把这些番货换成物资粮草,毕竟番货不能当饭吃。”

    朱高煦却是在心中感叹,历史上的明末藩王若都像周王朱橚、宁王朱权、韩王朱松这样深明大义,大明就不会亡国了。

    朱棣则深深的吸了一大口气,内心感到了非常的欣慰,同时他也看出了诸王这是在收买人心,博取贤明,为将来出海建国谋划。

    这时,周王朱橚把手中的奏本与夹在其里的大额皇家银行汇票举了起来。

    李兴主动接过周王朱橚的奏本,转呈给了朱棣。

    “陛下,这钱粮虽然不多,可却是臣弟们的一点心意。我等也是朱家的子孙,大明的江山岂能容贼人践踏?”

    周王朱橚掷地有声的说道。

    他的意思很直白,这天下是朱家的,诸藩王自然也有一份。

    何况他们这些亲王是太祖之子,当然要为大明尽一份力。

    朱高煦心中感慨,识大体的周王等藩王,不愧是洪武大帝的儿子!

    诸王这一手非常漂亮,此后谁都知道他们是有情有义的亲王。

    将来在海外建国,大明本土的有志之士,完全可以投奔他们,建功立业。

    “臣弟等告退。”周王朱橚领头躬身道。

    “小侄送三位叔父。”

    朱高煦当即接话道。

    随后,他亲自送周、宁、韩三王离开了武英殿。

    待返回武英殿之后,朱高煦当即躬身向朱棣言道:“父皇,儿臣愿捐一年俸禄,加一万两银圆,以资朝廷北征。”

    朱棣闻言,精神再次为之一振。

    一万两银圆乃是一笔巨款!

    以此时银圆的购买力计算,一万两相当于后世的数百万元!

    朱高煦带头捐款,却是不能捐太多,否则后面的人捐的太少就会显得有些难堪。

    魏国公徐辉祖抱拳高声道:“末将愿捐八千两银圆。”

    方孝孺起身作揖道:“臣愿捐银一千两,加一年俸禄。”

    解缙站起来道:“臣愿意捐银两千两。”

    “臣也愿意捐银两千两。”黄淮起身道。

    “臣捐粮三百石。”户部侍郎卓敬躬身道。

    兵部侍郎齐泰道:“臣愿意捐银一千两,加一年俸禄。”

    礼部尚书郑赐起身道:“臣愿捐粮五百石,捐银一千两。”

    “臣愿意捐银两千两。”吏部尚书张紞躬身道。

    “……”

    大殿之上,捐钱捐粮之声,此起彼伏,连绵不绝。

    当然,有些官员见群情高涨,实在是躲不过去了,只有主动捐献,才能不显得尴尬。

    “合舟共济,才能君臣一体。诸王不计个人私利,全兄弟之情,成国家大义,勘当楷模。”

    朱棣感动不已道:“朕知道诸位并不宽裕,你们是在跟朕一起创业。永乐新政里的诸多大事当中,明白的你们要去干,一时间想不通的,你们也在竭力操办。众位藩王、众臣工能以国事为重,节衣缩食,共渡难关,朕心甚慰。”

    他说到这里,特地看向夏原吉道:“夏原吉,难为你了。”

    “陛下,国家有难,做臣子的,别说是捐点钱物。”

    夏原吉铿锵有力道:“就算是肝脑涂地,那也是在所不惜!”

    自古以来,华夏人就是这样,在民族大义、生死存亡面前,从来不含糊。

    “好,朕有了你们这样的臣子,必将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徐辉祖?”

    朱棣豁然站起,高声道。

    “末将在。”

    徐辉祖单膝跪地道。

    “朕封你为征北大将军,另封太仓卫指挥使平安、大宁卫指挥使卜万为副将,辽阳守将江阴侯吴高、开平卫指挥使陈珪为参将,率兵六万,北征残元逆贼。驸马都尉梅殷为征北大军总军需官,辽王、庆王、岷王为前中后三路军需官。”

    朱棣下令道。

    “末将定当不负众望,将阿鲁台、本雅失里之项上人头,献于京师午门。”

    徐辉祖大声领命道。

    朱棣又看向兵部尚书金忠,吩咐道:“兵部听旨,改亦力把里城为伊犁城,设立伊犁都指挥使司,管理原伊犁河谷之地,命曹国公李景隆兼任该司指挥使,驻守伊犁城。”

    “臣领旨。”

    金忠躬身领命道。

    接着,朱棣转头看向朱高煦,问道:“太子,西北现在有多少粮草?”

    “回父皇,据西宁侯奏报,截止到永乐五年正月底,西北各城镇要塞已囤够十万战兵八个月所需之粮。”

    朱高煦躬身答道。

    朱棣皱着眉,用深邃的目光依次从内阁众顾问、六部堂官脸上扫过。

    他思索片刻后,高声道:“正所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既然西域形势一片大好,西宁侯也筹备了足够多的粮草。”

    “传朕旨意,封西宁侯宋晟为征西大将军、淇侯丘福为征西左副将军、安平侯军李远为征西右副将军,宁夏总兵官宁远侯何福、亦集乃指挥使泾河伯陈亨、陕西行都指挥使司指挥使刘真具为参将,集结六万大军,兵分三路挺进西域,荡平天山以北地区。徐膺绪任征西大军总军需官,蜀王朱椿、晋王朱柏(原湘王)、肃王朱楧(yang)任前中后三路军需官。”

    殿内众臣都知道,朝廷为了对西域用兵,从永乐三年下半年就已经开始准备了。

    即便如今北方边疆有变,朱棣在解决了军饷粮草问题后,依旧毫不犹豫的下令同时对西域用兵。

    “大明必胜!”

    众臣高呼道。

    这一天,朱棣与朱高煦等了一年多,众臣也等了一年多。

    他们将在有生之年,见证西域的回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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