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吐鲁番城郊区。
一家小型客栈的后院客房之中。
从城内回到住处的范大成,刚推门而入,便见到坐在屋内桌案前的方强别着头,满脸的不情愿。
“大哥,这小子不愿意投靠忽歹达将军。”
范三肃见范大成回来,立即解释道。
范大成走到方强边上坐下, 抚掌道:“好小子,有志气。”
随后,他看向方强,朗声问道:“想为你爹报仇吗?”
“想。”方强毫不犹豫的脱口答道。
范大成再次问道:“想为你妹妹报仇吗?”
“范大哥,你见到我妹妹了,她怎么样?”
方强闻言, 心中一动,忍不住问道。
范大成先是叹了口气,接着沉声道:“我已经打听清楚了,凡是从吐鲁番地区逃难到哈密城去的年轻女子,都被朝廷的官兵用强了。”
“什么?”
方强怀疑听错了,下意识问道:“范大哥刚才说什么?”
范大成露出义愤填膺的表情,骂道:“那些畜生不如的贼兵,把像你妹妹那样逃难的年轻女子,都用强了。”
“我妹妹现在何处?”方强瞬间红着眼睛问道。
范大成略做犹豫,却没有开口。
方强哀求道:“范大哥,不管我妹妹是死是活,求求你告诉我。”
范大成叹息道:“那些被官兵祸害的女子,后来被宋晟那老贼当成牲口卖给了瓦剌人做奴隶。”
“范大哥,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么?”
方强觉得这太匪夷所思了,西宁侯宋晟一直都是大明西北百姓口中的好总兵,不可能会做出这种事。
范大成信誓旦旦道:“千真万确,我说的这些都是真的, 因为有人亲眼看见了那个惨状。”
方强闻言,浑身一震, 如遭电击。
他低头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忽然抬起头,死死盯着范大成,问道:“为何不早告诉我?为什么?”
范大成面不改色道:“当时你身体尚未复原,我说了,怕伤你的心啊。”
“可恶!”
方强紧握双拳,豁然站起,厉声道:“这个仇,我一定要报!”
范大成见状,立即说道:“来,坐下喝口热茶。”
“不,我现在就找西宁侯报仇去!”方强故作倔强的说道。
他已经察觉到范家三兄弟的异样,未免引起对方的怀疑,才假装相信范大成的话。
因为方强苏醒后,一直暗中观察三兄弟,发现最近范家三兄弟并没有接触从东方来的陌生人。
按理来说兄弟三人自然也就无法从旁人口中获取他妹妹的消息,除非三兄弟有其他渠道可以获得消息,而能通过其他渠道获得数百里之外消息的人,怎么可能只是普通的商人?
范大成问道:“你孤身一人,杀得了宋老贼吗?”
他见方强沉默, 又继续引导道:“君子报仇, 十年不晚!”
“范大哥与西宁侯有仇?”
方强经过这半个月与范大成兄弟三人的接触,发现三兄弟对西宁侯宋晟的称呼不是“老贼”就是“老头”。
之前他与三人不熟,有些话不方便问,现在聊到西宁侯,他便顺势问了出来。
“何止有仇,简直不共戴天!”
范三肃接话道。
范大成冷漠的解释道:“那宋老贼虽然率兵先后收复了关西七卫,但同时也伤及了不少无辜百姓,尤其以往来各卫城的商人为主。我范家世代经商,家父、叔父因在关西七卫贩卖粮食,被老贼安上了通敌卖国的罪名,而惨遭枭首示众。我当时随军运粮,才逃过一劫。老贼那时之所以释放我的两个弟弟,对外宣称是只杀首恶,其实是怕激起民变。你说,这仇我兄弟三人能不报吗?”
方强咬牙切齿道:“杀父之仇,当然要报!”
范大成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问道:“兄弟,你虽然习武,却也是读过书的人,应该读过《春秋》吧?”
“读过。”方强答道。
范大成道:“伍子胥为了报仇,逃到吴国去,向吴王借兵,打回楚国。我们就是要借助忽歹达的力量,打进哈密,杀尽贪官污吏,才能为家人报仇啊!”
只可惜他并不知道,方强是方孝孺的亲族,尽管方强与方孝孺只是同宗,且双方间的血缘关系已经出了五服,可方强有一点与方孝孺很像,那就是无人能轻易撼动他的三观。
方强早就决定了,只要能活着回到大明境内,他就进京告柳总旗的御状,他相信圣天子永乐皇帝与英明神武的皇太子一定会还他一个公道。
让他勾结外敌,去杀大明的官兵,他做不到!
眼下,为了不让范家兄弟起疑心,方强假装被范大成说动,紧握双手道:“范大哥说的对!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听范大哥的!”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就在这时,四人耳边响起了轰隆隆的声音。
“都别出声。”
范大成面色一变,厉声道。
他迅速起身,走到屋外院子里,俯下身将耳朵贴在地上,仔仔细细听了一阵子。
“是骑兵!”
范大成曾经随军运输粮食,对于辨别骑兵、步兵的动静有所了解。
方强跟到屋外,紧张的问道:“范大哥可听出骑兵从何而来?”
“从东方而来,至少数千骑!”范大成脸色阴晴不定道。
此时,范二栋、范三肃也来到了屋外的院子里。
范大成看向范三肃,皱眉道:“三肃,你出去探一探,看看来的是明军还是瓦剌骑兵。”
他知道这个时间从东方来的骑兵,不会是帖木儿或忽歹达的兵,只有可能是明军或瓦剌兵。
“是。”
范三肃听了范大成的安排,当即进屋开始换黑色的夜行衣,准备出门。
“眼下这个时辰,会不会是平侯张玉所部与曹国公率领的援军合兵一处后,想要出其不意的夺回吐鲁番城?”
方强寻思道。
范大成闻言,脸色大变,盯着方强道:“你说的极有可能!”
他见换好衣服的范三肃正欲出门,立即低声喊道:“三肃,回来。”
“怎么了?”范三肃问道。
范大成解释道:“我方才细想了一下,自永乐三年之后,只有明军敢在夜里攻城,骑兵从东方而来,应该是平侯与曹国公率领的骑兵。你出去打探消息的话,必然会被明军的斥候发现。”
永乐三年之后,大明边军的军粮之中,偶尔会增加一些动物内脏,以防士兵出现夜盲症。
当然,这些略显高端的伙食,主要提供给斥候或骑兵食用。
“走,我们一起去寻吐鲁番城守将瓦克当将军,向他报告这个消息。”
范大成当即决断道。
二十天前,火真奉西宁侯军令率兵救援张玉所部,同时忽歹达得到消息,帖木儿攻打王城即亦力把里城,于是忽歹达领兵退回亦力把里城,派手下心腹大将瓦克当镇守吐鲁番城。
十五日前,火真领兵荡平了吐鲁番山区内的忽歹达狼兵,并顺利与张玉部会师。
两日前,曹国公与淇侯率领三千骑兵,来到了吐鲁番山城,与张玉、火真部合兵一处。
今夜,四人商议之后,决定打忽歹达手下大将瓦克当一个措手不及,拿下吐鲁番城。
而等到范大成见到瓦克当的时候,明军已经距离吐鲁番城不到五里地。
瓦克当得知消息后,匆匆布置兵力防守,可惜终究晚了一步。
这次曹国公李景隆与淇侯丘福带了二十辆车载将军炮,战斗只进行了两个时辰,瓦克当便弃城而逃,于是明军收复了吐鲁番城,范家三兄弟与方强被明军所俘。
十一月初,明军收复吐鲁番全境,并乘胜追击,克复别失八里城。
与此同时,忽歹达回到王城后,派人毒死沙迷查干,对外宣称是马哈麻所为,马哈麻无路可退,与他死守王城,抵御帖木儿的进攻。
帖木儿见形势不利,寒冬来临,于是选择退兵。
其大臣敏敏不花建议先退守阿里玛城,筹集物资,伺机而动。
十一月下旬,张玉与李景隆商议,决定趁着寒冬,突袭亦力把里城。
忽歹达固守亦力把里城,后方兵马则从伊犁河谷之间广大地区筹集粮草物资。
明军要想抄忽歹达的后路,主要有两条路线可走,一是向西南翻越群山,沿着赛里木湖北岸,绕到亦力把里城西南,向北再翻越一次群山,便可以出现在伊犁河谷地区。
走这条道,最难的是要翻越两次大山,途中会遭遇什么谁也不知道,若是顺利的话,大概耗时二十多天。
另一个是向北翻过博罗山脉,再向西北穿越纵横近千里的沙漠带,便直接绕到亦力把里西北部。
这条路线看似简单,但风险极高,一旦进入沙漠,就会失去方向,就算携带指南针,可沙漠里的气候不是一般人能挺过来的。
李远以轻兵一千五百人,伪装成西域部落的乱兵,每人在左臂系着红巾一条,分成三批队伍,两次翻越群山,在关键之地昼伏夜出,避开忽歹达的探子,在二十三天之后,绕到了伊犁河谷地带。
冬季干燥,枯草树枝易燃,李远下令焚毁了忽歹达部下在伊犁河谷两岸筹措的粮食,大火烧了七天七夜,伊犁河的一条支流小河的水都变热了,鱼鳖被烧死后都浮上了水面。
忽歹达部下大将妥达雅克率领四千骑前来追杀,李远带着一千五百人埋伏起来,并击败了妥达雅克所部,俘获八百骑。
永乐四年,十二月中旬,李远乘着冰封渡过了伊犁河狭窄之处,绕到了亦力把里城西部。
忽歹达派出大将妥达雅克的弟弟妥达木克,统领三千骑兵,消灭李远所部。
李远无惧妥达木克,决定以少击多,于是故意逃入伊犁河畔的一片森林之中。
妥达木克弃马,改为步兵,追入早就被李远所部设计了大量陷阱的森林,双方在密林里从早上一直战斗到天黑。
夜里,李远假装退却,潜分兵绕到妥达木克背后,放跑了妥达木克的战马。
次日天亮,李远所部进行反攻,妥达木克被迫退出森林。
当妥达木克退兵的时候,突然发现没有了战马,于是被李远部大败。
李远所部这次斩首四百,获马千匹,俘获叛军千余。
之后,李远休整一日后,率军出其不意,进攻亦力把里城西门,打得忽歹达一个措手不及。
十二月下旬,张玉、李景隆与李远前后夹击,攻下了亦力把里城,但由于战斗过于惨烈,五十多岁的火真负伤战死。
之后,张玉、谭渊带着十辆车载大炮驻守亦力把里城,李景隆、丘福驻守吐鲁番城,并派兵向朝廷传捷报。
帖木儿得知明军攻下王城,忽然杀个回马枪,打算包围亦力把里城。
永乐五年正月,亦力把里城内只有平侯张玉所部,兵力单薄,危急时刻,正在外地为张玉所部运送粮草的李远闻亦力把里城危急,火速赶赴而来,与张玉歃血为盟,约定死守城池。
帖木儿兵临亦力把里城下,令人用箭将一封用汉字写的劝降书射进城内,张玉见信后随即效仿此法回信一封,内容只有四个字——誓死不降。
帖木儿见劝降不成,遂下令攻城。
而张玉督众,矢志固守,并以将军炮回击,致使帖木儿久攻不下,只好继续包围。
帖木儿攻亦力把里城二十日不得,便阴谋往流入城内的伊犁河支流中投毒,并派人在城外大喊,威胁张玉所部,声称再不投降,破城后必屠城。
为了亦力把里城内百姓与大明官兵的存亡,张玉决定以诈降之计,诱杀帖木儿。
他派壮士暗在城门上置千斤闸,又让守城士卒大哭哀嚎“城中爆发了疫病,我们就要死了”。
不久,尽撤楼橹防具,派王城中本地百姓长者代替守城官兵做使者,到帖木儿大营跪伏请降:“大王是成吉思汗的后裔,我等祖辈都是成吉思汗的臣民,一直想向大王您投降。但我们久不习兵革,见大军压境,深怕被军士杀害。敬请大王退师十里,单骑入城,我们恭迎大驾!”
帖木儿不知是计,闻言大喜。
敏敏不花向帖木儿进言,恐怕有诈,还是强攻为好。
帖木儿是个自负自傲之人,而且大军出征二十日,麾下士兵疲极,如果亦力把里城降,即可占据富饶的伊犁河谷,进而占有整个天山以北的地区。
因此,帖木儿不顾敏敏不花的劝谏,下令全军移营后退,他则高骑骏马,只带数骑护卫,径自西门入城受降。
城门大开,守城明军都齐聚在城墙上往下观瞧。
帖木儿刚进城门,众士卒高呼“帖木儿大王到”,预先的放在门拱上的铁闸轰然而落旋即砸烂了帖木儿的马头,知是中计的帖木儿换马急返,方得幸免一死,但却因年老坠马而摔断右腿与右臂,回到大营后因失血过多而昏迷。
一时间,帖木儿军停下了攻势。
双方相持之间,张玉又募壮士,出奇兵,骚扰袭击帖木儿所部,大破帖木儿军。
张玉又与李远合兵,乘胜追击,收复伊犁河谷沿岸诸城镇,兵威大振。
亦力把里城解围后,张玉在中军大帐设宴,犒赏将士。
而那些得以免受战火的亦力把里城百姓自此将张玉奉为“城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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