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勇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

    这种如同从云端跌入泥塘,再从泥塘重新飞入云端的感觉,即便是他年轻强壮的心脏,也觉得有些承受不住。

    不过看着躺在地上,丝毫动弹不得的风仪,韩勇在楞了片刻之后,还是很快就反应过来,数年来军队里训练的成果,此时便凸显出来,不等薛凉吩咐,就已经招呼着身后的龙骧卫军士,走过去准备把风仪抬走。

    薛凉满脸奸笑地看着风仪,嘲讽道:“风三狼,你他娘的这么多年,都是怎么活下来的?这种生死相搏的情况下,稍不留神,那就是人口落地的下场,老子怎么可能会说那些无聊的话,而且说了之后,居然还会走神?你他娘的就是用屁股想,也应该知道,老子只不过是在诱敌罢了。”

    原来,就在刚才风仪长刀及身的时候,薛凉的上半个身体,突然朝后折断过去,以不可思议的方式,弯曲成一个直角的形状,仿佛整个人从中间断开一般,险之又险地躲开了风仪必杀的一刀。

    风仪毫不留情的一刀,最终招式用老,想要变招为时已晚,身体在长刀的带动下,微微向前倾斜,整个胸口成为不设防之地,完全暴露在薛凉双腿的攻击范围之内。

    最终薛凉仅仅是抬起右腿,轻轻地踢在风仪胸口,风仪便浑身一软,躺在地上动弹不得,手中的长刀,也在那一瞬间脱手飞出,掉落在厚厚的地毯上,无声无息。

    风仪躺在满是脚印的地毯上,并没有受到什么伤害,只是不管怎么努力,最终却发现除了说话,还有脸部表情之外,全身上下都动弹不得。

    这种情况异常怪异,并不是那种没有感觉的麻木,而是想要动弹的时候,身体里就会莫名其妙地,涌出一股细小的真气,冲击在想要动弹的关节之处,瞬间便卸掉了自己的力量。

    风仪脸色变幻数次,最终似乎想起了什么,居然慢慢恢复了正常,沉吟着问道:“薛和尚,我身体里的‘不伤’真气,需要多少时间,才能够消散掉?”

    “哟,挺厉害嘛,居然知道我大明寺的不传之秘,哈哈哈……”

    薛凉得意地贱笑起来,又摸了摸没几根毛的下巴,故作深沉地说道:“这个还真不好说,要是我师傅出手的话,他老人家自然能够收发由心,想要多少时间,那便是多少时间。只是老子武功练得不到家,刚才下手好像重了一些,可能需要两三个时辰……”

    见风仪偷偷松了口气,薛凉眼中闪过一丝戏谑,有些为难地说道:“当然,也有可能需要十天半个月,你是知道的,老子半路出家……不对不对,老子不是半路出家,老子是半路还俗,所以这功夫,实在是有些不好说啊。”

    风仪不由吓得脸都青了,就这样让自己一动不动,在床上躺上个十天半个月,那就是生不如死的境地啊!

    “你……你他娘的……”风仪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能哆嗦着嘴唇,气急败坏地骂道,“薛和尚,你他娘的最好杀了老子,要不然等老子缓过气来,我跟你不死不休……”

    风仪原本是一个颇为顾及风度的人,至少破口大骂这种事情,他一向来做得不多,但是今天想必是被薛凉欺负得狠了,早就已经顾不上世家公子的风范,想到什么就骂什么。

    只是家教良好,又是长时间装君子,心中骂人的话着实不多,转来转去也就是那么几句,显得威力严重不足。

    薛凉不屑地撇了撇嘴,冲着韩勇说道:“韩兄弟,你长得也不错,不过以后千万别学这家伙。看他一副没出息的模样,不就是十天半个月吗?居然吓得脸都青了。我要是说得躺上一两个月的话,这家伙还不得吓得屎尿齐出?”

    韩勇正带着两名军士,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边,不知道应不应该上前抓人。听到薛凉这么一说,也不知道如何接话才好,他实在无法理解薛凉的想法,这长得好不好看,跟有没有出息,好像没什么关系吧?

    可是想归想,这种话也不能随便说,韩勇只好讪笑着道:“是,多谢薛军侯教诲,属下铭记于心。”

    “韩兄弟,你是郭师叔的侄儿,又是苏老学士的外甥,怎么跟我见外起来了?什么军侯不军侯的,以后要叫我薛大哥,这才符合你的身份。”薛凉似乎有些不爽,拍了拍韩勇的肩膀,一脸意味深长地说道。

    韩勇无话可说,心中又有些感动,当下便低声道:“是,薛大哥。”

    薛凉满意地点了点头,一脸真诚地说道:“这才像话。以后到了京师,要是有人敢欺负你的话,你尽管来找我,老子……嗯,老哥我一定打得他满地找牙,让他娘都不认识他。”

    “是,我记下了,到了京师,一定先去找薛大哥。”

    韩勇点头应道,随后又迟疑了一下,才继续说道:“若是薛大哥这两天有空的话,不妨到小弟家中坐上片刻,也好让小弟一尽地主之谊。”

    “没问题,没问题,就算你不说,我也准备厚着脸皮过去。”薛凉显得有些开心,立即开口应道,“家父早就说过,若是能够遇到苏姑姑的话,定要前去拜见才是,虽然当年他老人家求学的时候,总是被苏姑姑训斥……”

    说到这里,薛凉突然停了下来,颇有深意地看了一眼地上的风仪,冷笑着说道:“不像有些人,学问没学到,下三滥的功夫倒是学得不错,就连生个儿子,也都是窝囊废。不是老子吹牛,当年老子犯戒,我师傅可是让我一动不动地,整整坐了一个月,老子也不是挺过来了?动不动就要死要活的,连个娘们都不如,也不知道凝翠姑娘,是怎么看上你这种傻货。”

    风仪脸上露出一丝羞愧之色,随即就被愤怒所掩盖,正想要说话的时候,却听见韩勇问道:“薛大哥,风军侯刚才所说的‘不伤’真气,到底是怎么回事?”

    韩勇的声音中,带着一丝轻松,已经不像以前那般小心翼翼。

    也许是因为郭齐的关怀,也许是因为薛凉的鼓励,在这一瞬间,韩勇似乎跨过了人生的一道门槛,进入了他曾经想要进入的殿堂。也就是在这一瞬间,韩勇觉得自己突然解开了一层束缚,他已经不再仰视风仪,也不再害怕风仪的身份地位。

    甚至,他有些看不起风仪,因为风仪缺少一种气概。

    这无关于善恶,也无关于地位,更加无关于美丑,这仅仅只是一种气息,一种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魅力。比如郭齐的严厉和冷酷,还有冷酷下所隐藏的柔情,又比如薛凉的悍勇,还有悍勇下隐藏的不羁与细腻。

    这一瞬间的感悟,这一切的一切,便是如此。

    薛凉狠狠地拍了拍韩勇的肩膀,直到韩勇满脸通红之后,才停下手挪揄着说道:“这下终于忍不住了?刚才嘴巴动了好几回,又缩了回去,真是无趣得很啊。以后有问题直接问就好了,想必过不了多久,郭师伯就会传授你大明寺的武学精义,我这边先给你说一下,倒也无妨。”

    韩勇不由一脸讪讪,正想要辩解几句,薛凉却摆了摆手道:“你不用辩解什么,我知道你的难处,身份转变太快,一下子肯定转不过弯来。其实这‘不伤’真气,原本是用来救人用的,确实是我们大明寺不传之秘,相传是第六代祖师所创。”

    “这武功废人行动能力,怎么就成了救人用的了?”韩勇看了一眼瘫在地上的风仪,一脸好奇的问道。

    “哈哈,不错嘛,知道在我停下来的时候,准时地发问,好让我继续说下去。”

    薛凉满脸嬉笑地拍了拍韩勇的肩膀,又接着说道:“当时六祖武功盖世,更是心怀慈悲,有一日见到一位女施主……”

    说到这里,薛凉突然又停了下来,韩勇不由楞了一下,不知道应该怎么发问才好,却听见薛凉自言自语道:“你娘的,怎么又说成施主了,这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掉,要不然纯靠少说话来遮掩,憋也要憋死了。”

    韩勇一脸愕然,这下才明白过来,原来薛凉的本性属于飞扬直率类型的,只是因为小时候当和尚时,落下一些自己觉得不好的说话习惯,这才不得已少说话,看起来倒是异常低调随和。

    薛凉看了一眼韩勇,讪笑着道:“倒是让韩兄弟见笑了。”

    “薛大哥说哪里的话,你当我是兄弟,才会真情流露随口而言,这有又什么可不好意思的。”韩勇看着薛凉,一脸真诚地说道。

    薛凉看着韩勇,沉吟了片刻,却没有再说其他,而是接着说道:“六祖有一日见到一个女人,想要上吊自杀,怎么劝都劝不住,但是因为对方是女的,六祖又不好直接动手阻拦。最终无奈之下,突然间灵光一闪,便想到了这门‘不伤’心法,只需用通过衣袖,把真气传入对方体内,便能够在短时间内,阻止对方的一切动作……”

    说到这里,又指了指地上的风仪道:“当然,六祖创立这门心法的初衷,自然是为了救人所用,因此真气入体后,只会让人全身乏力,无法做一些比较剧烈的动作罢了。但是我等子孙不肖,觉得如此奇妙的武学,仅仅用来救人,未免有些可惜,于是左改右改的,就成了现在这幅模样了。”

    韩勇目露钦佩之色,随后又绞尽脑汁,这才想出了几句文绉绉的言语,由衷赞叹道:“六祖慈悲为怀,兼又天资卓绝,如此人物,恨不能早生数百年,哪怕仅是见上一面,也便足慰平生……”

    风仪不由面露鄙夷之色,忍不住嘲讽道:“韩勇,你就是个大老粗,装什么文人士子?何况就算你外祖父是个大学士,那又能算得了什么?我们大楚的大学士多了去了,也不差你外祖父一个。”

    韩勇脸色一滞,瞬间露出一丝怒意,正想要开口辩解时,却见薛凉也是一脸鄙夷地看着风仪,冷笑道:“风三狼,你懂个屁,你都不知道苏老学士是谁,就敢在这里大放厥词,也不怕人笑话。你回家去问问你老子,看看他会不会像你这样,也觉得苏老学士不过如此。”

    训斥完风仪之后,又转头对韩勇说道:“韩兄弟,不用跟他一般见识,只要让他等会见识见识,咱们兄弟军棍的厉害就成。”

    韩勇脸上怒色稍敛,冲着薛凉抱拳道:“多谢薛大哥。”

    薛凉笑了笑,脸上突然露出一丝回忆之色,轻叹着说道:“其实,我大明寺人才济济,当世弟子中,也一样有着天资卓绝之人,就比如我用来避开风仪长刀的招式,就是我小师弟所创立的。”

    “薛和尚,那一招叫什么名堂?我也很想知道。”风仪突然插口道,话中却是有些不忿。

    “这一招叫做‘年华几何’。”薛凉淡淡地回答道,“因为小师弟有一次听到师傅讲故事,故事中有人问:世间有人谤我、辱我、轻我、笑我、欺我、贱我,当如何处治乎?另一人答道:只需忍他、让他、避他、由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

    小师弟当时面露感慨之色,似有所悟,低声自语道:世人迷人世,年华接华年。后来便创出了这一招式,讲的是不管别人如何逼迫于我,我都尽力退让便是,等到对方功力耗尽,招式用老,我自可轻松取胜。”

    说完这些之后,薛凉难得没有再戏耍风仪,脸上再次露出怀念和关心之色,轻声说道:“我也已经好几年没见着小师弟了,真的有些想念他了。不知道这小家伙,现在有没有长高,是不是依旧每天坐在山门口,老是望着西面的天空,傻傻地发呆,说着些别人听不懂的话语……”

    “他叫什么名字?”韩勇好奇地问道。

    “他叫悟心,领悟的悟,本心的心。”薛凉面露微笑,柔声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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